夜半躺在床上,宋闲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合上眼,脑海的画面便从灯丝熄灭过渡到天问阁的铁门被徐徐打开:天空充斥着很多阳光,赤红蓝绿在空气拆解下变成一缕缕银素色丝线,贾子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门内缓缓走出来的,而一身荆钗布衣的姚无欺就压低肩膀缚手跟在他后边。    尽管光影不太均匀,但姚无欺在人山人海中仍然显得特别突出。    她一双眼生的很亮,是一种接近通透的亮,眼尾稍稍翘起,扁扁的,双眼皮有细微重叠的地方,但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平静同时又深入浅出的感觉。    以前在云贵高原也有过类似感触,因为天压得低,人可以轻易穿透云层看往平时看不到的地方,雪山或者天际线,以此可以包容到更多更广。    通透的源头往往来自于无穷无尽。    说实话,第一次从人身上感受到折射出的这些,体会特别奇妙。    楼内屯着很多烟草,清冽的香味渗透进梦里,很容易也很迷人。    姚无欺捏着烟杆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你,说的就是你,过来吧……”    宋闲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这时的姚无欺确实像极了八仙过海图上那些洒脱恣意的仙人,正襟危坐,收放自如,一颦一笑都带着风。    笑着笑着,宋闲眼睁开,此时此刻的朱光已经睡熟了,但并不妨碍他枕起后脑勺,默默的一帧一帧回忆起白天。    好多话都历历在目。    之前他总觉得身边事物仿佛少了点什么,现在他回过味了:邹老守着老土楼过日子,希望终有一天将承启楼的勤苦精神发扬光大,朱光携着云台五湖四海不停奔走,就指望年底大赏up大佬排行榜上有他的一席之地,忙碌的生活中,牵引他们向前走的总有一条线。    庄稼人常常就说,这是奔头。    人这辈子总是有一些必须要做或者内心想做的事,在合适的年纪合适的时机,不问理由的去做。把从前比作一株任意生长的灌木,把修剪入盆当做另一种发现,这时候想再让它焕然一新或更改生长走向的话,就需要在改造之前重新思考,是折枝,还是修整,还是灌溉栽培。    改变是从一念开始的。    而宋闲有预感,如果未来还可期的话,那么这个念头一定会在登仙楼出现。    *    深夜宁静。    和宋闲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二楼的电子用品发烧屋。    12点过半,堆满各色MP3、MP4、老人机的电子包装盒中,高翔下铺的床板咯吱咯吱乱响了一阵,有人轻手轻脚的起床放/尿,路过外厅,塑料袋发泡打包板弄得乱飞不止,胡乱收了一下,完事之后回到下铺。    美梦被捏成奇形怪状的。    高翔被吵醒后,翻了个身看下边:“张峰,你他妈这都第几天了,还打不打算让人睡的?”    下面张峰很小声的回应:“你睡你的,别管我。”    从三天前回来的那天起,高翔就没睡一个安稳觉,他跟张峰不一样,是做正经生意的,每天除了提供一些特别的“种子”以外,卖设备才是他的主攻方向,没事不想掺活到水下去。    他痛苦的叹了一声,说:“那个娘们没你想得那么可怕,你看她架势搞得那么高,身边要没人抬桩,还不就是一空口白纸,我搞不懂你有什么好怕的。”    张峰声音更小:“你没下过水,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高翔乐了:“难不成还真他们说的,做了‘亏心事’,你怕‘半夜鬼敲门’?”    这货……钱都是两人赚的,他守着店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好意思挖苦这么在外面风餐露宿的人?    张峰没跟他计较,开春以来,去广东做了几单小生意,现在钱包现金不好说,手机电子产品也大有岩缝取水的趋势,一天不如一天,这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赚黑钱的方法有很多种,现在公认的,偷不如骗,骗不如做理念,按他跟高翔的资金积累,开个小型保健器材公司朝老年人身上做功夫,必定可以稳捞稳赚。    但他疲了,人钻到钱眼儿的那些年,根本没有生活品质可言,尤其是这两年,人人又都在讲经济转型讲行业软着陆,他想休息五年,看看五年之后风向朝哪儿吹,然后再朝哪儿搞点“高水平高技术含量”的买卖。    张峰忽然自言自语,说:“搞摊贩生意的,有工商有城管拿鸡毛去当令箭,搞我们这行的,有派出所便衣东敲下山西镇个虎,但是猫捉老鼠,几千年都这么来的,想一刀切根本没可能。”    高翔听出张峰话外有话,问他:“那你到底在怵什么啊?”    张峰有点迷惘:“你看啊,今天中午咱们都瞧见了,之前他们传来传去,说姚无欺这个女人多么多么神通广大,毕竟大家都没见过,今天对那个姓马的,呵,直接釜底抽薪还来了个公布于众,你没注意她卡的时间点吗?那像是临时起意的吗?我看,连箐箐那女娃都是在计算之内的,把人撵走,还顺道在那么多人面前给咱们这些上紧箍咒,这还是个人干的事?”    这么一说,高翔觉得是有点悬。    “那下午马阳文真的走了?她说5点有车的,有没有人跟去看过啊,被她说中了没有?”    张峰猜:“八/九不离十吧。”    心不在焉的,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这东西也是刚入手的新鲜货,跟两个愣头青住进承启楼的时候第一时间认过眼,两天没上发条,时间比电子时钟慢了两分钟。    他喃喃自语:“我师父跟我讲过,不管是做哪一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才是一个行里面正常有的规律,以前我在北城片区搞这个,从来没在怕,因为我知道哪些地方有摄像头,哪些门面背后有派出所关照,就算被捞到了,我还有80%的把握脱身,但是我觉得吧……克星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敌’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姚无欺的风格我今个算是看明白了,这他妈就是‘天敌’,未卜先知?无懈可击?这尼玛让其他人怎么活?”    高翔被他的语气唬住了。    磕磕绊绊的安慰他:“那、那也就是一只手表嘛,手表值钱能值到哪里去,就算她再厉害,小偷小摸她也不会管的,放心啦。”    要是这样,张峰还真的如高翔所说老早就放心了。    可张峰最头疼的也是这儿,把脑袋探出来跟高翔郑重其事的说:“你信不信,这手表不是我拿的?”    高翔啊了一声,跟着张峰又说:“我也讲不清楚,但你知道的,这种东西在我看来根本不值钱,没必要,而且出去的那几天,我刚巧碰到个奇奇怪怪的老太婆……”    这话就让人有点不解了,东西不是张峰拿的,跟个老太婆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外面不知道是什么相撞,发出了一声沉闷而不超过10分贝的响。    张峰想说什么但惊的一下被岔开了,高翔睡上铺,很自然的推开合叶窗看了一眼,是只在外游荡的流浪梨花野猫,没大没小的,爬上了屋檐偷邻居家的枯鱼。    高翔敲敲床板,让张峰放心:“外边没鬼,你继续。”    *    张峰没有继续,第二天很早,赶在大部分人起床前偷溜出去买早餐回来。    自那天宋闲跟朱光找到这儿后,他就知道登仙楼里他得暂时当个透明人,至少,等这俩傻缺熬不住滚出登仙楼了,他就能重新出来跟人喝茶盘卦,但情势没有像他所料,宋闲跟朱光续住了,先是两天,现在是三天,看起来像是在找他,但又不是特别像。    怕有变故,张峰觉得还是出去避两天。    那块平板已经改装出手了,失主失物见了面也未必认得出卯是卯,手表最好是带出去,销得远远的,要是怂恿别人在网上挂个转手兜售信息,说不定还能把这两个麻烦给引出去。    这么8点不到的时候,张峰收拾东西就出了门。    不过,中途出了点岔子,旁边 Old times的董茉莉突然给他撞上了,拖着很大一箱奶茶粉咖啡豆之类的原料,女人家家,不够力,柔柔弱弱的请他帮忙。    帮他拿着外套,又是鞠躬又是道谢:“真是谢谢你啊张峰,你来里面坐一会儿,我给你泡杯咖啡喝,喝点咖啡运动运动,对身体好的。”    张峰看看挂钟上时间,笑着说不用:“小事情,我这老家家里来电话了,老爹生病,今天早班车得回去一趟。”    原来是这样啊。    董茉莉感恩这份孝心又十分克制,放下外套,无论如何要弄点拿手点心给他打包带回去。    “你等等啊,等等,就十分钟,我弄点特产给你家里带回去,顺便帮忙跟叔叔问声好。”    一而再三的,张峰碍于脸面推辞不了,就站在柜台前面等,外套是过年时候花一千大几淘来的心头物,看董茉莉随手放在柜台上,很宝贝的就想收起来。    这一薅不要紧,口袋塞好好的北极星不知道为什么给簌出来了。    董茉莉眼快,伸手过去碰了一下:“呀,你还玩机械表呢,好炫呀,多少钱买的?”    张峰眼角余光往外看,隐隐约约有两道眼熟的人影飘然而过,心慌了一下,下意识的从她手里抢了回来:“小茉莉,东西真不要了,我赶时间去客运站,等回来了再照顾你生意啊。”    门外铃铛撞得叮叮响,董茉莉笑他——    她又不吃人,怕什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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