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几百年对于九天之上的神佛菩萨来说，可能只是眨眼即过的流光，可是对于孙悟空来说，那是几万个日夜。　　　　他被压在五指山下，整个身子没有任何知觉，只留下一颗头在外面。　　　　任蛇虫爬过，任蚊子叮咬，任猪狗啃噬，任鹰雕啄吃。　　　　想喝水，只能等到下雨的时候，张开嘴，喝上那么一些雨水。　　　　想吃东西，只能啃一啃旁边的野草。　　　　偶尔有山民经过，会给他一些干粮野果，已经是几十年来最好的吃食了。　　　　他已经忘记了花果山的桃子，究竟是如何鲜美多汁。　　　　忘记了吃上一顿热饭，是什么滋味。　　　　忘记了翻跟头是如何做的，更何况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他失去了所有的自由，连动弹都不能。　　　　他总是看着天上那些随意飞翔的鸟儿，看着山林间的麋鹿兔子，看着花朵上的蜜蜂蝴蝶。　　　　它们多么自由自在。　　　　头上的烈日忽然被遮挡住，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依山而建，忽然出现在了五指山下，遮住了悟空头上的日光。　　　　亭子里摆饰奇巧，鲜花香果，纱帐随着微风摆动，鎏金凫鸭香炉袅袅吐着一蓬清新的香气。　　　　亭中出现一桌佳肴珍馐，鸡鸭鱼肉，牛羊猪马，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紫衣小仙女走到悟空身边，径直坐在了地上，豪气干云地道：“大圣，我们来痛饮三百杯！”　　　　根本不能动弹的悟空：“……”　　　　紫薇帝君显然也不赞成，他把小仙女抱起，幻出一张云毯，把小亭地上都覆盖住，再拿出一个厚厚的软垫，才把小仙女放了上去。　　　　小仙女好像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句傻话，抓着紫薇帝君的袖子，睁着琉璃般的眼睛，低声哀求道：“玄川……“　　　　这一世的紫薇帝君，字玄川。　　　　当年琼玉第一次开口，叫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对着静静站在一旁的紫薇帝君，呓语般地叫了一声，“玄川。”　　　　紫薇帝君面露动容，把琼玉抱进了怀里，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玉帝和王母大为惊讶。　　　　他们都不知道原来紫薇帝君有一别字，是叫做玄川的。　　　　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若冬涉川，旷其若谷。　　　　紫薇帝君，别字玄川，竟然也是恰如其分。　　　　“你解开大圣的些许封印，让他能自行用膳饮酒嘛？大圣就算是只石猴子，也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啊。他都饿了这么多年，多可怜啊。佛祖和父亲那么疼我，这事我担着。”　　　　说着，琼玉还拍着自己的胸膛，表示自己要负起责任。　　　　紫薇帝君被琼玉这么温声软语地恳求，看着她闪着水光的眸子，心都随着她一直晃动的袖子一样波澜摇曳，什么都愿意答应下来，更别说是这么一桩小事。　　　　不说琼玉本身极受玉帝和如来宠爱，漫天诸神，西天都对待这么一个新生的神灵视若珍宝，就是紫薇帝君本身的身份，也不惧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悟空吃到三百多年来的第一口热饭，都忘记咀嚼，直接吞了进去。再喝了一口热汤，悟空迟疑地问道：“小仙女，你为啥要对俺老孙这么好？俺老孙被压在这里，随时侯死，啥也没有…….”　　　　悟空自是可以看出，紫薇帝君是陪着琼玉来的。　　　　“因为你是齐天大圣啊！”　　　　琼玉取来一杯果酒，跟悟空那个席位上的酒杯碰了碰，“大圣，你知道吗？天上人间到处流传着你的故事。你本领非凡，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武艺高强，会七十二般变化，嫉恶如仇，神通广大，大闹天宫，多么了不起啊…….”　　　　悟空见琼玉只有三四岁大小，说起他以往的事迹时，如数家珍，洁白如玉的小脸上仿佛绽放着光芒，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波光潋滟，就好像看见花果山上，他的那些孩儿们说起他时，也是如此崇拜仰慕的神情。　　　　等到悟空可以用法术隔空取来桌上的各色美酒佳肴，跟琼玉在小亭喝得伶仃大醉后，忽然大哭起来，“琼玉妹子！俺老孙几百年了，头回有人还记得俺在这里受苦…….俺不管你是公主菩萨，日后你就是俺老孙亲妹子了！谁敢欺负你，俺老孙的金箍棒，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悟空说话间，还狠狠瞪了瞪一旁不停给琼玉夹菜的紫薇帝君，好像那是他的仇人一般。　　　　琼玉年纪还小，玉帝王母并不放心她总是下凡。她便托付紫薇帝君，日日寻人去照看悟空，还在小亭施法，让小亭风雨不去，冰雪不入。　　　　她还搬去了诸多书卷，可以拿给悟空解闷。　　　　等紫薇帝君有闲暇，她可以去看悟空时候，还会带着说书先生和戏班子过去，跟悟空一起看戏取乐。　　　　最让悟空激动的，是琼玉让紫薇帝君施法，让悟空可以看见花果山的景象。紫薇帝君应琼玉之托，派人照看花果山，善加安顿死伤的猴子们。猴子们如今休养生息，又是活泼乱跳，一派热闹景象。　　　　只是偶尔，他们看着水帘洞，就会想起当年，他们的大王带着他们操练武艺，演练兵器，一起纵情玩闹的情景，流下眼泪。　　　　悟空见到此番景象，也是眼眶通红，愧疚懊悔诸般心绪，都涌上心头。　　　　百年之间，琼玉与悟空脾性相投，都是一般得率性而为，嫉恶如仇。悟空看着琼玉从一个小人儿长成大姑娘，又得琼玉百年照拂，花果山更是在琼玉荫庇之下，早已是把她当成自己亲妹妹看待。　　　　而自琼玉百岁之时至此，紫薇帝君遣人告知悟空，她身有劫难，不得不下凡助取经人西行，已经有十六年了。　　　　悟空看见观音所说的取经人，自是欣喜，但是重见琼玉，更是激动异常。　　　　“师傅，琼玉，你们怎么才来！师傅，快救我出来，我保你去西天取经啊。琼玉妹子，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呢？想死俺老孙了！”　　　　唐僧目露犹疑，开口问道：“神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天取经？琼玉，你何以知晓她的名字，还知晓她是一名女子？”　　　　“因为你就是菩萨说的齐天大圣，对不对？”琼玉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走到悟空面前，兴奋地说道，“师傅，他就是大圣啊，你快救他出来吧。”　　　　悟空在一边点头，“琼玉妹子说得对，师傅，是观音菩萨指点我拜你为师的。”　　　　“既然是观音菩萨指点，我自当收你为徒”唐僧明白过来，只是为难道，“可是，我没有斧凿，如何救你出来呢？”　　　　悟空道：“不劳师傅费心，只要师傅把如来的佛偈揭去，我自然能够出来啦。”　　　　唐僧抬头一看，五指山上，果然有一黄色佛偈，便嘱咐琼玉离得远些，然后爬上山去，先是对着佛偈跪拜，却见佛偈不待取下，便飘然远去。　　　　唐僧在悟空的提醒下远远走开，便见地崩山裂，地坼天崩，整座五指山轰然从中裂开，悟空犹如白虹贯日一般，从山底跃出，破开巨大的山岳，直冲云霄。　　　　悟空五百年来，终于可以得回自己的躯体，自由跳跃奔跑，在天际纵横翱翔。　　　　五百年了，他终于自由了。　　　　再也不用羡慕鸟兽。　　　　再也不用喝雨水解渴。　　　　再也不用吃野草充饥。　　　　终于做回了齐天大圣，孙悟空。　　　　悟空脱困之时，飞沙走石，山石崩落，唐僧藏在石缝之中，方才逃过落石。待他出来一看，整座巨大的五指山，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悟空脱困之后，下意识地寻着琼玉的气息，先去寻她。待他到琼玉身边时，却见那个讨人厌的紫薇帝君，着一身玄色常服，牢牢护着娇小的琼玉。　　　　以紫薇帝君的护身结界，别说五指山塌了，即便是天塌了，约莫都是无妨的。　　　　悟空心头撇嘴，心里把他骂了一阵，见琼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笑道：“琼玉妹子，你这些年月，都上哪里去呢……”　　　　话还没有问完，紫薇帝君的神识传音便来了，悟空话头便止住了，乐呵呵地转了话，“我们去寻师傅吧，还未正式拜过他老人家了。”　　　　自观音寻到取经人之后，紫薇帝君便来到了琼玉身边，一路护着她西行。餐食衣物，样样精心，哪怕是过个小溪都舍不得她打湿鞋袜。　　　　琼玉与紫薇帝君相处百年，又再与他重逢，尽管西行路苦，却每日都十分高兴。　　　　唐僧知晓琼玉作为唐太宗的嫡出幼女，金枝玉叶，又自小体弱，年纪尚小，便离开父母，千里迢迢地前往西天，本是极为不易。又见琼玉一路上，从未像初次离家的孩子一般哭闹，也不骄纵任性，心里便添了一份好感。加上唐僧已被唐太宗认为御弟，便是琼玉的叔父长辈。长辈看顾一些晚辈，乃是理所应当的。因而对于琼玉也是多加照料，十分体恤。　　　　紫薇帝君一路行来，也没有避讳唐僧，只不出现在凡人面前。　　　　只是琼玉下凡之后，只告知了紫薇帝君自己还保留记忆之事。紫薇帝君心中认为琼玉什么都是好的，只当她命格特殊。但在外，始终不曾透露此事。　　　　却说悟空与唐僧行了师徒之礼，唐僧给悟空起了个诨名，称为行者，路上收拾了猛虎，来到一家山民家投宿。这家只有一位老者和一个孩童在家，其他大人都未在。　　　　老汉招待师徒吃饭洗浴，悟空谢过，道：“可有针线？”　　　　老汉道：“有，有。”　　　　悟空待老汉拿来针线，见唐僧洗浴过后，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便跟虎皮缝到一处，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唐僧面前，“师傅，你看老孙这身如何？”　　　　唐僧笑道：“好好，你这样，像个行者。那件直裰，你要是不嫌，便穿了吧。”　　　　此时，一伙强盗忽然闯入老汉家中，各个拿着刀剑，搜刮财物，殴打老汉孩童。老汉被苦苦求饶，却被推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这伙强盗平日里烧杀抢掠惯了，见此不但有愧，反倒哈哈大笑。　　　　众人正逞凶之时，一个瞎了一支眼的中年汉子，忽然吐血不止，倒了下去。　　　　唐僧双目圆瞪，脸色煞白，大叫道：“悟空，不可！”　　　　只见悟空挑了出来，一手抓着一个强盗的头颅，只轻轻一掐，强盗头骨便碎裂，脑髓蹦出，死相凄惨。　　　　唐僧跑到强盗尸身旁边，颤抖着双手探了探，摇头叹息。　　　　另两个则是被他一脚一踹，便飞出甚远，没了气息。　　　　剩下的一个强盗见悟空如此本事，而唐僧一再阻止，便冲到唐僧面前，磕头跪拜，“爷爷饶命！爷爷逃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悟空一把抓起他，却听唐僧叫道：“住手，饶他性命！”　　　　“饶他性命，好”悟空答应道，却手指一紧，强盗的脖子便被他捏断，去了地府。　　　　唐僧哪里见过如此凶恶之事，立时闭上眼睛，不停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顽徒！他已经讨饶，为何又伤他性命！你纵有手段，赶他们走就是了，何以把他们全都打死？我出家人慈悲为怀，宁死不肯行凶，你一连伤了六条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唐僧气得脸色发白，对悟空谆谆教诲，“我就是死，也就是一条命，你却杀了他六人！”　　　　“这些强盗不禁打啊，师傅”悟空大笑不止，“俺老孙五百年前，在花果山，不知杀了多少人。此番这些强盗恶人，你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去杀好人，我有何错！”　　　　琼玉也觉得唐僧此言不妥，“师傅，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据老汉讲，这些强盗占山为王，为非作歹多年，害了多少性命，如何就杀不得？他们都杀不得，那他们杀了的无辜之人，又当如何？”　　　　唐僧怒道：“出家人不可杀人，此乃戒律清规。你如此作为，我这里容不下你，你如何去得了西天？”　　　　悟空爆竹脾气，如何受得了唐僧这般，“你既是如此，我就不去西天，回我的花果山去了！”　　　　唐僧抬头，便见悟空翻上云头，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　　　　琼玉还待拦阻，可她现在空无法力，只叫唤了几声，悟空根本没有听见。　　　　悟空一气之下，来到东海龙王处，龙王劝诫，唐僧对他有出五指山之恩，悟空又得观音嘱托，入了佛门，便应回报恩德，也好修成正果，免得只是妖仙。路遇观音，观音也教诲于他。悟空气过了，便回了唐僧处。　　　　唐僧温声与悟空说了几句话，便道：“你去包袱里取来干粮，打些水来，吃些儿便上路罢。”　　　　悟空左右不见琼玉，“师傅，琼玉妹子呢？”　　　　“紫薇帝君带她去了他处，自会回来。”　　　　悟空解开包袱，看见几个烧饼，又见到一顶黄色嵌金花帽，玩心一起，“师傅，这顶帽子真好看，就送给我吧。”　　　　唐僧目光游移，但口中却随口说道：“好。”　　　　悟空天性如同孩童，拿着帽子便戴了上去，走到河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心中开心不已，笑得畅快，脑袋却忽然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又如被捏碎头骨，痛不可遏，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俺老孙没福气，戴不了这帽子”悟空立时便扔了帽子，却见头上戴了一个金箍，拿金箍棒也无法撬开，而唐僧一旦停下念咒，头便不再痛，“师傅，你为何要咒我？”　　　　他拿着金箍棒，心中生起了要打唐僧的心。　　　　唐僧骇然，弯腰躲避，口中仍然一刻不停念咒。　　　　悟空痛得金箍棒脱手，在原地翻滚，拿头去撞击山石，山石都碎了一地，而头痛却不能减轻一分。　　　　而一直被观音菩萨施了法术，定在原地，不能言语不能现身的琼玉终于脱困，泪流不止，又不敢碰触悟空，跪地祈求观音，“菩萨，你大慈大悲，为何要给悟空戴上金箍？悟空秉性纯良，嫉恶如仇，知恩图报，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他保唐僧去西天，如此大功德，何以要承受这样的劫难！取经人求取真经，是为了普渡众生，兼济天下，为何要对悟空坐下如此恶行！”　　今日紫薇帝君被请去参加如来法会，如此巧合，简直是居心叵测。　　　　悟空太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不停跪着向唐僧磕头，“师傅，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　　　　唐僧心中也有不忍，“你日后，可听为师的话？”　　　　悟空的眼泪都沾湿了毫毛，不敢一刻停下叩拜，“听，听，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还杀人，违反佛门戒律？”　　　　“不敢了，弟子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师傅……..”　　　　琼玉气红了眼，偏偏定身咒未解，不能离开观音周身，咬牙切齿地指着唐僧，“唐玄奘，那些强盗杀人无数，十恶不赦，官府放任多年，奈何不得。悟空不除了他们，难道让他们再去害其他无辜之人吗？这就是你的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就是你的宁死不可杀生，却要害了更多生灵，你有何资格说你普度众生？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第一个亲传弟子？悟空铲奸除恶，有何过错？你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不过一介凡人，奈何不了悟空，才想以此挟制于他，逞你一介凡夫俗子，做齐天大圣师傅的威风！你如此德行，是非不分，混淆黑白，还说悟空去不了西天，你又有什么脸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