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自从到了蜀地,每夜辗转不得安眠。 她的内心反复被两种矛盾的心思互相折磨。多年来对亲人的思念,令她内心十分渴望找到自己的家;但或许是近乡情怯,又让她对离开过了近十年、早已已经习惯的日子愈加恋恋不舍。 她喜欢公子。 她无比确定这件事。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公子,一辈子也只能当个护卫。公子对她另眼相看,是因为她还有价值。或许其中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什么,但绝不至于令他开口挽留自己。 可一旦人有了念想,就忍不住贪心地一想再想。连平日里一个笑容,一句关心,都仿佛带上了特殊意味。 恭州之后,她咬牙下定决心,再给自己最后一次奢望的机会——当掉玉佩。 其实顾见亭和言无月都猜错了。 白银当然知道燕景行的能力,迟早会被找到,一旦被查到是她自己当掉的,她的心思也就头一回被摆在了明面上。 她还记得当时她说“玉佩被偷了”时公子的眼神,复杂而沉静,恍若洞穿她面下不可告人的心思,却最终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会尽快派人去找。”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 公子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更没有来问她玉佩的事。 她只有勉强安慰自己,大概公子还没找到呢,这样又可以再拖上一段时间,晚一些离开。 她侧躺在塌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烛上,没有焦点地发着呆。 直到窗户被打开。 白银几乎立刻察觉到了有人闯进,从灯影看有两个,一高一矮。她下意识从枕头下面抽出长剑,可来人似乎并无恶意。 “什么人?!” 来人似乎惊讶她还没睡,但也很快镇定下来。 只见床幔后两个人缓缓显现,自然是顾见亭和言无月。 顾见亭见白银还穿着中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言无月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白姑娘不必惊慌,我二人只是有些事来同你说。” 白银见是他们,虽然很意外,但还是放下了剑。听得此话不由奇怪:“二位此时前来所谓何事?”说完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和言无月的关系,仅仅只有公子托她帮忙找人,来找她莫不是因为—— “我们大概找到了你的亲人。” 白银心下震动,一步上前问道:“真的吗?!” 顾见亭心下奇怪,怎么白银姑娘都不惊喜呢? 是的,白银面上似乎并无喜悦。 言无月显然也看到了,点点头道:“我前几日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疑似你家中之人,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以确定。” 白银此刻竟然有些茫然。就像一直奔跑追逐的山峰忽然间出现在面前一般,来的太快,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还是要离开了。 她踟蹰问道:“他们......还好吗?”她其实是想问,他们还记得她吗? 顾见亭老实回答,“不太好,这也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 言无月在黑夜中翻了个白眼,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她补充道:“你的伯父伯母他们都很挂念你,只是......” 白银慌了,“只是什么?” 言无月道:“你父亲在上个月病逝了。” 白银一听连连倒退几步,不觉撞到床板,吃痛一下子跌落在床。 “病逝了......竟然......已经不在了......”她目光不知该放在哪里,只是口中不停喃喃着这句话。 顾见亭心中不忍,刚要开口劝她,被言无月拉住了。 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这个时候需要白银自己做决定,是选择和余下的家人团聚,还是继续留在燕景行身边,这个选择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她做。 顾见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再看白银时她已经满脸泪痕了。 他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小时候......每逢晚饭后......我爹都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在院子里到处跑......还带我去看花灯......放风筝......可我......却竟然记不起他的模样了......我是个不孝子......” 室内再无人说话。 白银抱膝在床上不知想写什么,顾见亭和言无月各自在这样的氛围里感同身受,顾见亭在想自己的父母,言无月在想自己的师父。 过了不知多久,白银开口道:“多谢二位,我知道了。” 言无月会意,“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告辞了。白银姑娘节哀。” 顾见亭也道:“白银姑娘,虽然我不应该说什么,但是我想你还是回去见见你的家人吧,说不定哪天就......唔......” 还没说完言无月就把他拎走了。 不拎走难道让他继续说?说不定哪天就连剩下的亲人也都没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嘛!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虽然言无月知道他一片好心,希望白银回家,但是白银毕竟对顾见亭不了解,生出什么误解,万一再导致燕景行那边出什么问题就不好了,毕竟燕景行这个人态度不明。 顾见亭也反应过来了,感觉自己说话有些欠妥,不好意思笑了笑。 “咦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啊?” “不然呢?还要过两招意思一下?” “好!” “??”我只是随口一说啊? 言无月见顾见亭面色隐隐兴奋,一时拒绝的话也不是很想说出口了。 于是二人找了处空地,比划了起来。 这是顾见亭伤好了之后第一次动手。 之前在问霞城他的惊鸿剑他突破到第七式,这两月来已经逐渐可以驾轻就熟,这几日伤病也不知荒废没有? 趁此机会,刚好与言无月比试一二。因为是友人较量,只比招式,不用内力。 顾见亭的招式大开大合,清风拂山,也如他人一般光风霁月,一身正气;而言无月则是遵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出招频发急速,灵活非常。但顾见亭的武功虽然比不上她的速度,却总可以以柔克刚,在关键时刻将危机一一化解。 一个时辰后,二人总算点到即止。 顾见亭险胜一招,内心对言无月大为赞赏。言无月也许久不曾这般酣畅淋漓的纯粹过招,面上喜色犹可见。 他学着长者比较后的模样,拱手说了句“承认。” 言无月笑得开心,“我可没有让你。” 月色正好。 第二日清早,用早饭时,曲渺然看着他俩眼底青影,颇有深意道:“看来昨夜,二位运动略激烈啊。” 顾见亭啃着包子随口答道:“还好吧,不是很累。” 言无月踩了他一脚。 面对曲渺然一脸“我懂的”的笑容他才反应过来,脸通红道:“我们不是......没有......你不要瞎想!我们是办正经事!” 曲渺然点头,“正经事,正经事!我用完了,你们慢慢吃。”说着先行离开了。 顾见亭想到什么,问道:“我们昨夜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言无月漫不经心拆了根辣椒,满手辣椒籽,正在一点点擦掉,“什么事?” 顾见亭看的颇为有趣,“我们忘记告诉白银姑娘她的亲人是周大人啊!” 言无月擦完了辣椒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也没有问啊,不过你放心,她会自己来找我们的。” “你确定她回来?” 言无月点头,“你看着吧。” “她会不会找不到我们?这里挺偏僻的。”所以水云间都没什么生意。 “你忘了燕景行是干嘛的?”言无月丝毫不担心。 果然到了中午,曲渺然进来说:“外面有个姑娘找你们谁,一身白衣服,跟个白无常似的。快把她领走啊,这身儿站门口晦气。” 顾见亭出去一瞧,男装佳人立在门边,面色憔悴,不知在看些什么——可不就是白银。 “白银姑娘,你这是……” 白银见他出来,勉强笑了笑,“顾公子。” 顾见亭刚要领她进去说,就见言无月迎面走出来,对白银点点头道,“跟我走吧。”说完大步流星,留给二人一个背影。 后面两人对视一眼,顾见亭朝白银笑笑也抬步跟上。边走边嘀咕,这一黑一白走在一起,真的是很像黑白无常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暖洋洋的,初秋的寒气都去了几分。 顾见亭一路颇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担心什么?”言无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了下来,凑到他耳边悄悄问道。看见顾见亭迅速红起的耳根,她又恶意吹了吹气。 顾见亭侧了侧头躲开她,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言无月也没有再捉弄他,看着边上的白银若有所思。 快到府衙前的时候,几人越走越慢。 言无月蓦地转身看着白银:“你真的想好了吗?这门一旦迈进去,可就容不得你反悔了。” 白银在她的目光下,看了看不远处的石狮子,终于点了点头。 府衙门口有两个衙役。那日遇上匪徒的,都或多或少受了伤,是以今日门外这两个人并不认识言无月。 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面前走来的三人,面色颇为玩味。 “干......干什么的!”那瘦小的衙役拿着根水火棍,拦在三人面前, 顾见亭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小哥,我们有事来找周大人,还望通传一声。” 那小瘦猴有点结巴,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旁边高壮的那位底气十足地喊道:“我们周大人公务繁忙,岂有时间见你们这些闲人!” 顾见亭转向他:“我们真的是有要事......” 却见边上白光一闪,那胖子“哎哟”一声倒地,捂着腮帮子刚要开骂,却发现那是块石子大小的碎银,急忙换了幅脸,爬起身道:“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一面吩咐那瘦小个子,“愣着干嘛!还不快去通传!” 不只那小个子差役,顾见亭也看的有些呆愣。 只听言无月道:“跟他们废什么话。” 顾见亭颇有些不赞同,“无月,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不好直接就动手......” 白银倒是见怪不怪,她家公子惯常这么做。 言无月低声道:“他们这些人,你就算好言好语,他们也会百般刁难,不如直接点,双方都省事。” 顾见亭看向那胖子,水火棍被他夹在左腋下,右手把碎银塞进口中,用牙一咬,顿时喜笑颜开,又冲言无月这方讨好的笑笑。 “......” 不一会那通传的回来了。 “大......大人说,要......要你你......你们进......” 言无月把他拨到一边,抬脚就走。 顾见亭边往里走,还能听到身后那胖子嚷嚷,“可闭嘴吧你!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什么你......” 过了门房,自有人领他们前去。 白银踩着一路的枯枝落叶,心里怦怦直跳。 “到了,三位请。” 书房房门大开,周大人一身官服立在案台前笔走龙蛇。见三人前来,忙收笔放在笔架之上,拿纸镇压了白宣,从书桌后快步迎出来。 他对言无月甚是客气,神色隐隐激动道:“言姑娘今日前来,可是......” 言无月点点头,向他示意身后的白银。 周义惊喜望去,那白衣女子身形高挑,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他忙对下人唤道,“还不快看茶!” 下人应声退去。 周义一边道“快请”,一边领着三人到偏厅落座。 白银自打进了门,手脚都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甚是局促。直到周义开口说话她更是颤了颤。 “孩子,你抬头看看我。”中年人声音是慈祥温和的,“我是你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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