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对丫头!”  自踏入房中便一直沉默的苏雲柳,此刻也不由感叹出了声。  这么些人里头,除却苏雲柳常年足不出户,便要数苏映竹公务繁忙,长居宫中难得自由,一年里就连家也只回个三五次,且几乎每回,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除却他们兄妹,在场人人皆知,流缃、画扇虽身为奴婢,却是柳素卿打心眼儿里没来由护短儿的人,琴棋书画艺,舞乐茶功理,只要她们想学的,柳太傅肯为素素请来的名师,素素一样肯为她们请,也是这层缘故,流缃画扇同素素,外人若来瞧,便定是规规矩矩礼数齐全,人前挑不出短来,人后便格外没大没小些。  :“这两个丫头,可是半点儿不输那大家子的正经小姐。”  苏映竹如是道。  金玉闺阁变作红绸舍,流缃、画扇各自便托了一方木盘走近,偏柳素素下的令,就连这两方小小木盘也不肯放过,红绸遮盖,哪个又晓得木盘之中装得些什么?  :“你这刁钻的女人,到底玩些什么?”  萧航斜睨了流缃、画扇手中托盘,宫中乐舞千百种,美人儿亦不在少数,有身姿轻盈一跃掌中的,有英气潇洒行云流水的,更有那柔情万种千回百转的,素日里见得多了,今儿这舞闻所未闻,想也只有她这种女人,才真正想得出了。  :“萧子祺,选一个。”  柳素卿右手举杯,朝萧航点了点流缃、画扇,太子爷这会儿正自斟自饮,听了这话,差点儿将一壶酒洒了满怀。  选选选选选……选一个!  :“适才列位房中所见,流缃已各取了一样放入盘中,同样以红绸覆盖其上,小姐说,今儿正主儿是太子爷,自该由您先来挑。”  还是得承认,流缃说出这番话之前,当初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素素竟是要将流缃、画扇其中之一,先陛下一步许给太子爷。流缃说出这番话以后,除却素素同那两个丫头之外的所有人,也不由得一一松了口气。  圣上决意赐下的婚,岂容旁人随意争先左右了去?  清凌凌三声脆响,如织以食指轻叩了白玉盏,玉杯音色悠远清扬,果真是未可多得的上上品。  :“我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头一回知道,私下里,你竟还藏着这样的好宝贝!”  双手捧了小小玉杯,如织目光灼灼,胶漆般粘上了就移不开眼。  :“白姑娘若想要这玉杯,求了公子必是求不来的,好宝贝还需得自个儿取,姑娘说,是也不是?”  流缃含了浅笑,盈盈送来一语,便正说中了如织的心思。  这话头儿听着,怕是不能白拿了宝贝去。白如织撇了撇嘴,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该作何解。  :“往年里的规矩,若要赢得什么宝贝,必得行曲水流觞令,行令若争了头名,才有资格拿了宝贝去。”  似是知晓她心中疑惑,殷画扇斟了酒,自顾自解释道。  :“曲水流觞令?”  :“这曲水流觞令,就是要以今日堂中之物为题主,在场之人需各拟了一句诗文切题,再由令官儿评出高下,若众人无异议,便以此作排名之论。”  千载流觞引,曲水传至今。曲水流觞自古便为文人佳话,到了柳府里,却成了柳素卿邀约玩乐的幌子,借了几许墨客之名,暗地里,却实在做得是些酒鬼赌徒的勾当。  十四年前,也是流缃丫头传的令,只说是由萧航这个寿星打头,在场众人皆有一次机会,不拘使了什么法子,限于一炷香内,木盘之中选定自个儿的题主,选定以后,再由画扇揭开遮盖的红绸,将此物现于众人面前。以此题主为引作的酒令,每轮选定题主之人,行令若赢了他人,则室内此物尽归其所有,而若教他人赢了去,便要出等量的价钱,将素素房里所有这样的物什买下,再陪酒一杯,转赠赢家。  雲柳与映竹公子最不擅拟诗行文,偶有那么三五句出了口,却都占不了什么上风,而自个儿虽名字里嵌了“琴书”二字,却实在于这一项上,没什么天赋机缘。流缃与画扇同作了行令官,便再没了资格参与这场流觞令,于是整个晚宴上,几乎就成了萧航、素素、苏瑜与新儿的天下。  最清醒的人,推杯换盏犹似梦里死,最迷离的人,醉里豪赌仿若红尘生。肯将千金一掷,万两奇珍只换一场醉,那场中秋宴,素素请柬上的,没有一个人缺席,就连平素最规矩的苏瑜,最懂事的雲柳,也都由着性子随她去,这一夜,她只图一醉。  原以为她会意难平,可她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沉静,也比所有人看起来都更波澜不惊。  后来后来……依稀只零散记得,素素几乎是输尽了房中的宝贝,又因输了流觞令,灌了自个儿不少酒,行令后说了些道喜的话,便再也没了旁的言语。  一纸请柬拐了皇太子,致使宫中晚宴失了正主儿,十三岁的小丫头,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藐视天威,终惹得先帝龙颜大怒,中秋当夜拍案而起,连夜下令拿了柳素素。  一轮轮酒令下来,素素早醉得人事不省,待到了先帝面前,只一遍遍重复着酒令上吟出的句,先帝听着,面上却生出了笑。  御口亲封,千百年来的第一人。那一场晚宴,成就了柳素卿这个天下第一才女,成就了这许多年来,云溟国人人皆知、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  桃夭宜室,静女齐家。这一场太子生辰的晚宴里,名媛淑女个个儿都想露个脸,殊不知那深闺之中静女其姝,其实圣心早有所属。这看似无着的东宫正妃,其实早已有了虚席之客。圣心九曲,可素素到底是看得太透了些,用尽了气力费尽了心,这个谜解得才足够让先帝满意,闹出了这样大的一番动静,知心如他,想必早已知道了她的用意。  同出太傅柳靛门下,不论寻山访水,又或踏雪成章,素素与萧航都相随一处,彼此间的心事即便不说,另外一个又岂有不知的?  萧航那样的性子,自个儿不愿做的事,任谁也休想左右勉强,即便此人为君为父,亦没有这个分量叫他平白委屈了自个儿的心。  从前许多事上,他虽也如泥鳅一般滑出过陛下的手,可这点儿小聪明,却再也不能叫陛下如从前一般只睁着半只眼,由得他蒙混过去便罢了。  越是单纯的人,受伤时越是容易选择忘记,绝情对一个人来说或许并非解脱,但却是脱离另外一个人的最好方式。萧航从不是心无城府之人,可唯独对素素,从来都十足的干净纯粹。萧航如此,素素亦然,只除了这一次。  绯桃书柬东风晚  玉水长夭总倾天  丝宜其色红颜遣  墨盈一室华琼芳  静璧执子许白头  半生淑女伴君竹  花月良辰齐迎盏  云锦眷属归家路  柳素素的八行诗文里,每行诗文皆藏了一个字,所藏之字若依序相连,正经是桃夭宜室,静女齐家八个字。八轮流觞令,分以书、玉、丝、墨、璧、竹、盏、锦八物为题,而这其中最隐秘的心思,若非萧航与素素知己日久,怕亦难辨别此中深意。  一曲流觞引,千金作久别,她早知这一别,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可却依然选择理智以对,素素这一生所有的城府里,用心最重的,无非是借了《桃夭》、《静女》两篇诗经,以八句流觞令作了萧航大婚的贺礼,柳靛手把手教出的徒弟,学问上自是旁人难及,这一场心照不宣的晚宴里,算准了他必定懂得,也算定了以他的性子,正因懂自个儿这样的心,才必然最后冷心绝情,从此红尘两段,天涯各自相安。  那一夜,她酒宴散尽醉眼迷离,却依然笑着领了陛下赐下的“天下第一才女”之衔,而若非那时候恰巧是自个儿扶住了踉跄回府的她,素素这一生最深最重的心事,除却她与萧航,除却心思百转的先帝爷,又还会有谁知晓?  那夜酒醉,她说太子大婚,是家事,更是国事,陛下素来是看重大局之人,又岂会容许萧子祺这般胡闹?怕只怕,从前那些讨陛下欢心的小心眼儿,如今却成了惹祸的根由。  她说萧子祺那个人,素来不卖任何人的情面,不受任何人的威胁,若非如此,又如何断了他的念?这样的一个人,也只有今时今日如此算计,才真正是绝了他的痴心妄想。  她说萧子祺在这种事上从来最小心眼儿,这一回她如此待他,他固然会恼会气会怨会恨,可却一定记住了,记住了柳素素原是这样一个人,从此便再不会见,如此一来,才足足断了萧子褀的念想,才成就了他那样一个人,终于默认大婚的结局。  从来显尽了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却也从来心思最重,中秋宴毕,早早预料到最后的最后,萧子褀也不会来。  他果真没有来。  罢了,罢了。  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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