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送了孙英回广灵宫,孙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陆逊,此时的她只想仰天长叹一声: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真傻。  陆逊轻笑一声,细碎的笑从阳光的间隙里落下来,孙茹感觉到了,但是又不能指责。强装镇定地抬头:“伯言,你怎么就跑到庆修宫去了?那里可是女眷住的地方。”  陆逊回答:“自然是来找郡主的。我记得春社祭地之后,郡主是要跟着潘皇后去蚕室礼蚕吧?”自秦汉以来,每年祭蚕神乃是历代皇后春日一项重大的祭祀活动,为彰后德,皇后会领着一票宗室女子参加这个活动,过程冗长烦琐,孙茹是第一次来春社。本来这是大乔夫人事,却因她的告病换了孙茹。  他笑意浅浅“郡主恐怕是不喜欢这种活动的。”  孙茹揉了揉太阳穴:“那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陆逊随意地将手搭在孙茹肩上,漫不经心道:“跟某一起去围猎吧,陛下已经答应了。”  孙茹狐疑道:“你可别诳我,叔父会这么好?”  陆逊放下手,随意地看了看四周作势要走,拿捏道:“郡主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哎哎哎,我去我去!”孙茹拦他,知道他端姿态还不能打人真是烦躁。“那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嗯?”  陆逊抓过孙茹手腕低头凑近她:“自然是带郡主去选马,明天没有匹好马怎么上场?”  孙茹不安的手腕在他掌心转了转,陆逊在前面疾走,握紧她手腕朝她道:“郡主还没跟我好好解释清楚前段时间怎么就跑去'养马喂猪了'?”  孙茹看着他的背影,榆叶梅的花瓣还是不停的飞舞在空中,湛蓝色的晴空下他的少年感越发强烈。乖乖,这个人是逆生长吗?  陆逊听她不答回身:“郡主今天不提起便罢,一说起来,我还要算总账呢!郡主可欠了我一屁股债呢。”  孙茹:“????”  陆逊掰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郡主先一箭要了威威的命,还拔了它的牙送人,吃了它的肉,扒了它的皮……”顿了顿“之后遇刺穿走了我的外套,还有啊,扔了我的簪子也没还……”  孙茹一脸懵逼:“我什么时候扔了你的簪子?”  “郡主忘记了?哦,郡主可能当时醉了断片了。郡主酒喝多了,就拿我的簪子把一只聒噪的乌鸦射.下来了……”  孙茹仔细想了想似乎有这档子事,是……是上次在将军府围炉小酌?  她突然有点慌,因为她酒品……不太好。  她拉住陆逊,焦急地问:“后来呢?我还对你做了什么?”  陆逊一脸无辜:“郡主当时还想扒我衣服。”  孙茹惊吓不小,猛地推开他,一脸惊恐:“!!!!!!”  “不过被我及时制止了。”陆逊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  孙茹控诉他:“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晚间有人送来了祭地的大礼服,深黑浓重的玄色,赤金衣缘,双排圭玉。细密的绣线从下摆蜿蜒至领口,隐秘而跋扈。旁边是一套鹅黄的常礼服,大概是用于之后礼蚕替换大礼服的。孙茹招呼宫女:“明天我不去蚕室了,你把这个拿回去吧,顺便给我拿一套男装骑服。”  宫女领命而去。孙茹从礼盘里挑出一支玉簪拿在手里把玩,灯下的她已然渐渐展露锋芒。  听说,今年出巡的警跸由孙登负责……    第二天起来天气有些阴沉,太阳躲在层层云幕里,忽明忽暗。过了正卯,大家在正阳殿下阶集结,潘皇后随孙权拾级而上,帝后同供,奠帛读铸。二人相携拜了后土夫人,之后便是百官下跪山呼如潮,声音响遏行云,孙茹跪在地上都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皇权的威慑,天地也要敬三分。  随着冗长的主神祭拜仪式完成,百官散去,三三两两地从中庭退出。潘皇后领宗室女子前去拜祭后土夫人后殿的众位女仙官。也不知为什么,这次只来了孙鲁班。  孙茹作为长房嫡女只好和孙菲两人捧盘跟在潘皇后身后,路过陆逊时,他跟上孙茹的步子与她并肩,小声道:“郡主祭罢辞了娘娘就去和雅殿后面的抱厦吧,某在那里等郡主。”  孙茹还未曾去过楠山的围场,需要人带着,也没推脱,就小声应了。陆逊这才旋身向殿门走去。  孙菲将他们的亲密情状尽看在眼里,在旁边抽冷子一笑,孙茹近来越发懒得跟她吵架,假装不曾听见。却不想被潘皇后偏头过来一顿训斥:“鲁班以前你年纪小,不给你立规矩如今是纵得越发没边了,一个公主这样的仪态成何体统!”  孙茹也被潘皇后这副疾声厉色的样子给吓到了,又何况是孙菲?连忙肃下去告罪。孙茹心里并不觉得有任何舒坦,反而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滞留在心头,又说不出个头三脑四来。    孙茹如约去了雅和殿,陆逊已然等在抱厦里了,抱厦外间放了竹帘,廊外是浅浅的轻纱,榆叶梅的花瓣被寒风吹得盈满庭院。廊下树边牵着两匹马,一匹墨黑,四个蹄子是白的,听说是跟着陆逊从南到北立过赫赫战功的马,叫煊煊……  起先陆逊说的时候有些迟疑,大概是撞了她的讳,有点不好意思。孙茹倒不怎么介意这种东西。  “ '威威煊煊,余烈久长。赤血涌泉,灼我衣裳。'这么好的名字就该用在最优秀的战马身上。”她摸着煊煊的背羡慕地说。“比我的好太多了,不像我的,一朵萱草花,太弱气了。柔弱得只能供在瓶中。”  旁边的那匹枣红马是昨天孙茹去马房挑的,自己坐骑没牵来,只好临时选一匹,不过好在这马很温顺,孙茹试着很不错。  陆逊看见她来了,放下手里的书,细心地检查了一下箭囊,便与孙茹一起牵了马出去。    孙茹和陆逊算是最后到主帐的。  楠山底下设了营帐供各位主家大臣歇脚,孙权的大帐就在最中央的位置。  孙茹还没掀帐帘,就听得里头传来训斥声,似乎孙权很久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声若奔雷,力压千钧。细细听到几个字眼,大概是跟山越厂的兵器有关。孙茹不动声色地尾随陆逊进了帐里只见众随臣都跪在地上,其中就有孙绍和周家兄弟。孙权脚边则是孙登与孙和。  见陆逊领着孙茹进来,孙权收敛了怒容骂孙登到:“孽障,回宫再与你计较!”  陆逊似乎和稀泥和惯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是下面人没好好准备让陛下动了怒?大好的日子可别为了些小事伤了陛下的兴致。”孙茹想,全天下大概也只有陆逊敢如此不走心地和稀泥。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子。  众臣被孙权唤起身,孙茹四下张望,周循也随她目光看过来,视线俩相对撞之下,他的苦笑转瞬即逝。孙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孙权要叫她过来。  “容萱!”孙权叫她  孙茹抬头行礼:“儿臣在。”  孙权整着腰带闲闲道:“你也不算第一次来围猎场,只不过自你父王去了怕有个两三年不曾上马进山里打猎了,难免手生。既然是伯言要叫上你,那你路上就跟紧些伯言,别到时候又丢在山里,转一个晚上都出不来!”孙权暗指她跟陆逊的往事,朝臣里知道的也就几个,不过也挺多了,不知道暗地里怎么笑呢。  孙茹撇撇嘴,把她跟陆逊绑在一起就是没什么好事。    孙权先领着一队人马走在前面进了山,山中路多,陆逊考虑到孙茹,提出要走缓道,陆安陆诤反正是来凑数的表示没啥意见。  周循是孙权点名让他随驾的,只能跟着孙权先走,走前经过孙茹,只是平淡地叮嘱了几句。算算日子,从大年初一开始因为事多孙茹就没好好跟他说过话,也是自从元日宴那晚他被孙权叫去开始,再没接近过她,这个发现让孙茹感到有一丝慌乱,周循感觉出孙茹别眼里的不安,安慰道:“容萱,围猎危险也是很大的,注意力要集中,没什么大事的。”  孙茹当着众人面不好露怯,但是眼中一片孺慕混合的情丝又躲不过明眼人。周循朝她无奈地笑,笑容缥缈而悲伤,拉了缰绳轻轻地道别:“我走了啊。”孙茹低下头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知道这声道别怕是一辈子了。  陆逊站在孙茹身边,看她迷惘,看她难过,但只是短短的一会儿。孙茹再抬头,已然换了一副神态:眼里全是漠然伪装出来的淡定。陆逊清楚地知道,在天家生存,比的就是个忍字。可还是心疼这个姑娘,心疼她的忍耐。  孙茹翻身上马,周胤控了马跟着孙登后面走过她眼前,嫌弃地朝她道:“这天变得快,若是下雪下雨什么的找个地儿躲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一语双关,暗中提醒她别失了态落了人眼。  孙茹“哼”了一声,翻身上马,陆逊紧跟其后,一行人沿着小道一路直入楠山腹地。陆安陆诤到底还是半大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受不了他俩的缓慢,窜到前面探路。  反正这场围猎用不着他俩出头,猎物多或少不会影响任何事情的走向。而孙茹心不在焉地彷徨在山中林道上,她向来体寒气虚,总有手汗,现在拉着缰绳的手已经开始泛出湿意,孙茹摸向腰间的绣帕,意外地发现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是陆逊前几天送她的玉佩。  虽然那天他无缘无故地、强硬地将它牵上她的腰带……但是经验告诉她,陆逊无缘无故地把东西给她就说明这个东西一定很贵重,比如说上次的虎符。  看孙茹瞬间停驻在道上,面色凝重,陆逊担忧地回头喊她:“郡主……”  孙茹一脸焦急,猛地抬头与他对视:“伯言,玉佩丢了。”  陆逊坐在马上听罢,身形一顿。  孙茹想想说:“对……对不起……应该是在偏殿换礼服的时候落在那儿了……”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愧疚。  陆逊心里舒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安慰:“既然知道放在哪儿了就没太大关系了,毕竟不是女仪替郡主换的吗,看见应该会收好的,待会儿回去问问就好了。”  孙茹自顾自地调转马头,对他道:“万一不是那就糟了,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陆逊不好再劝:“那我跟你一块……”话还没说完孙茹已然驾马奔出老远,留下一路烟尘在马后回旋。  陆逊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等她,过了一炷香的样子,就听得远处马蹄阵阵,也不知道是哪伙人,但是听声音人很多。  陆逊牵了马避到一旁,马蹄声由远及近,兴奋的长啸在马上飞扬,一群人的狂呼震破山林里绵长的寂静。马蹄飞过,土地开始苏醒,山气开始盎宕,一切随着人心飘浮,哪怕是春寒料峭,也被人的火热给冲散。  陆逊模糊地记得曾经某一场围猎也是这种天气,那时他还只是个监察御史,老师怜他体弱,也没跟孙权走,领着他专挑山中坦途走。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入仕就像走山路,若想走坦途,那注定是缓慢的。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如跟他去军营里闯一闯。陆逊那时还很犹豫,毕竟他虽不是多病孱弱,但也不是多健壮有力。  本想推脱,哪知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马蹄踏过水坑溅起一片水花。他被老师带到了林间一个庭里避雨。吕蒙笑道:“议儿,你看老天都不让你走坦途。”正要答话却听马蹄细碎,一匹枣红马载着佳人疾驰而来,佳人高髻窄衣,香鬓半湿,腰间一把金弓落了雨也熠熠闪光,不是孙尚香又是谁?  一番推脱的话尽数吞回了肚子,过了几天也就真跟着老师去了骠骑营。想起往事,真觉得自己单纯的可怕,少年一腔热血竟只为了一个女子而起。直至在战场九死一生,之后又历尽风浪受人非难,才知道当年的一时冲动,既给了他翻身助力,也能让他暗无天日。  马蹄声已近他跟前,看清来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老师曾经的话:“议儿,你看老天都不让你走坦途。”  孙权停驻下来,身后一群臣子也跟着停下来,那个东吴的“天”骑在马上喊他:“伯言,怎么在这儿?那霸王呢,不是跟你一块儿吗?还有陆安陆诤那俩臭小子呢?!”  陆逊肃了肃,抬头回道:“郡主有东西落在地母庙了,回去找了。”  旁边甘宁做过孙茹的师父,跟孙茹的关系也算亦师亦父,皱眉粗声开玩笑:“这臭丫头为了个什么破玩意儿把你晾在路边算个什么,回来好好说说她!”  话正说着,枣红马就驮着正主嘚吧回来了。孙茹举着玉佩驾马看见孙权一行人,打了个招呼就拿着玉佩亮给陆逊看:“伯言伯言好险,这个玉佩就在前面路上草坪里,幸亏回去找了。”  甘宁坐在马上在旁边笑骂她:“一个小玉佩丢了就丢了,多打几个獐子让你叔叔赏你十个八个罢了。你把娄侯扔在路边算什么事,哪个玉佩抵得上这个玉人儿!”  孙茹挠了挠后脑勺傻笑:“师父你不知道,这个玉佩就是玉人赏我的。”  一群江东老人都是战场里滚过来的,多是些粗人。听罢大笑起来,笑声震飞了一群林间飞鸟。  陆逊被孙茹一顿促狭,一脸无辜地笑:“我今天是惹到郡主什么了,送个东西也被郡主这般笑话。”  大家正笑着,倏忽间,只听一箭破空而来,正对陆逊面门。孙茹是习武之人,长箭近在咫尺,扳过陆逊肩头下意识背身挡去了那一支箭。箭势呼啸急进没入孙茹的右肩,闷闷的一声,陆逊却感觉这支箭仿佛直扎自己心脏。周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声“容萱!”声嘶欲竭,马镫都没踩稳失态地滚下马来,惶然地奔向孙茹。  众人惊呼,甘宁众人惊得下马,有人操刀去寻放箭的源头,有人护着孙权后退……周循奔来检查孙茹,孙茹倒在陆逊怀里,面如金纸,双唇泛青。周循的脑袋里刹那间空白,双手颤抖着将孙茹从陆逊怀里抢过来“容萱……”却被孙茹大力推开,她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喊道:“小心!”  另一只箭从旁窜出,几乎是擦着周循的鬓角直指陆逊面门。陆逊只觉今日躲不过了,却看它竟然在他眼前停住,这支箭尖就点在他的眉心,眉心被泛着寒光的箭尖划破,徒留一颗血红的创口。  只见箭尾被孙茹攒在手里,鲜血淋漓。  再看孙茹,她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再一次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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