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孟熙很清楚这样回答不仅是一种谈判策略,也是一种防御机制。    她并非没有好奇心,只是阿曼达的语气让她预感到某种恶意,不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暴风雪,而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透过来的寒意——暴风雪可以阻隔在家门之外,但入骨的寒意容不得你拒绝。    “别这么着急拒绝!你会感谢我的!”    是的,这种寒意更强烈了。阿曼达的确知道什么,而且她知道这个秘密的威力——或者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的坍塌,或者是黑夜里迫近脖颈的冰冷利刃。    孟熙的大脑在飞快地排列,把她身边与阿曼达可能产生关联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琼,琼当然知道很多,可琼和她的来往不算密切,也不算秘密,而且琼会把一切可以威胁他人的证据捏在手里,绝不会放任阿曼达对外谈条件;琳达,琳达和阿曼达相谈甚欢,并不能说明她们真的成为挚友,而且她有什么秘密可以被琳达泄漏呢,要说琳达的秘密在她手里还差不多;约书亚,约书亚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只是琳达的童年玩伴而已,阿曼达和琳达对约书亚的争夺像是一场并不如何激烈的游戏,但是毫无威胁性的约书亚让她想起阿曼达对赛·诺尔德作品的执念;迈克尔,问题会出在迈克尔身上吗?他们一起去了英国,像其他剧团成员一样朝夕相处,孟熙确实知道很多迈克尔身上的小毛病,迈克尔可能也会发现她想要隐藏的秘密……可是,阿曼达想要让她退出迈克尔早已经规划好的项目,迈克尔自然也就不会和阿曼达站在一起。    还有谁?还有谁和她们俩都有交集?    安德鲁·弗里德曼吗?尼克·艾森伯格吗?里奇和罗兰都能邀请阿曼达参加订婚仪式,这座城市里还有谁可能不认识谁呢?    “谢谢你,但我还是选择拒绝。”孟熙仍旧维持着坚定的语气。    “哦?你真的不想知道?”阿曼达似乎很惊讶,她大概很少遇到这样死板的同龄人,但她也很快抛出了诱饵,“我以为你很在乎他呢!”    这一瞬间,仿若幻像。    孟熙捏着手机,缓缓转头。她看见小杰克专心开车的侧脸。他有所知觉,也看了她一眼,带着些微笑意。在她打电话的时候,他是不会打扰她的。他无声地做了个夸张的口型,让她能读懂:    “酷!”    他只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只看到了她的态度    他觉得她坚定的拒绝很酷。    但她其实是用谈判立场,代替了自己的意愿。    “你什么都不必说!如果我想要知道,我自己就能问出来——比起从你嘴里说出别人的秘密,我更愿意从本人口中听到!”心惊肉跳之中,她仍然能大声回绝,她死死地盯着小杰克,他似乎察觉有什么不对,笑意僵硬。她听到阿曼达放肆的笑声,而她就在那笑声中,向着嚣张的阿曼达,对着眼前的男朋友,吐出了几个字:“所以,杰克,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说完这句,她就挂断电话。她其实想要很果断地完成这个动作,可是野马的速度很快,她的手在空气中虚晃了几下,才按住了按键。这让她的底气消散,连强硬的表情都撑不下去了。    杰克还在开车,连连侧过头来看她,分明是一脸难以置信。他只犹豫了一下,方向盘稍稍偏了一点,就又正了回去。他目视前方,仿佛确保路途平安才是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熙熙,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回家?    他们同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    对面一辆车飞驰而来,嘶鸣的笛声和他们擦身而过。杰克咬牙切齿,他不能闪神,可他的头脑似乎和双眼已经分离了,坐在这里开车的是一个人,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是另一个人:是谁给熙熙打了电话?那个人知道他什么事情?熙熙刚刚拒绝的到底是什么?    他降下了车速,以便自己能仔细考量近来发生的每一件事。但这是订婚派对的尾声,大多数嘉宾都要在同一时间离开蒙特西托,很快就有被压住速度的车辆在后面疯狂鸣笛。里奇和罗兰这场订婚礼邀请的大多是同龄的朋友,年轻人没什么耐心,再过一会儿怕是要上演超车大战了。    “找个地方停车吧!先谈谈,你再送我回家。”孟熙不想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很清楚像小杰克这样过早独立的年轻人,是不肯在女生面前显出丝毫的脆弱与缺陷的。如果阿曼达知道什么秘密,那势必是杰克努力对她隐瞒的——他想让她看到他最好的一面,而她也宁可一直看他最好的一面。    人啊,怎么会毫无瑕疵,怎么会从不犯错,怎么可能没有过去呢?    他像一只毛发虬结的野兽,在朝阳升起的时刻与她相遇。她被他身上野性未驯的气息吸引,也爱他勇敢无畏的热血年少,于是结伴同行,怀揣喜悦。他为她换了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可城市里有那么多娇生惯养的爱宠,哪个不是洋洋自得、光洁漂亮的样子?他的不同,恰恰来自于无数个在黑暗中潜行、犬牙交错、头破血流的夜晚。    她有多喜爱,就应该有多包容。    在他开口前,她就决定接受他。    山路不好停车,不过这边是富贵地,私人庄园的外延总有冷清的小路。庄园可能属于某个新贵,又或者只是最近刚刚拓展了便捷,路边光秃秃的,没什么树木。从小路一眼望上去,就能看见毫无生气的“豪宅”——建筑没什么特色,绿地也疏于管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试图把时间拖延得更久一些。    孟熙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想要打破静默的,但是小杰克先开口了。    “我,对不起,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给你打电话的是不是那个女明星?”    哇噢,原来你认识她?孟熙觉得自己应该想到的,但是她却并没有这样推测过:“你说的是谁?”    “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小杰克烦躁地挠了挠眉心那块皮肤,仿佛那里要长出什么犀牛角似的,“上次我们去首映礼的时候,她也去了……”    “阿曼达,”孟熙记得当时他突然离开,可能就是因为看见了阿曼达吧,她反而冷静下来,“她叫阿曼达!你们不熟吗?那她怎么能知道你的事?”    小杰克几乎想要仰天大叫。是啊,他们一点都不熟,但就是知道对方的底细。他能怎么办?他明明躲开了啊!谁知道那个阿曼达怎么看见他和熙熙在一起了?    孟熙看他已经快要把自己眉心抓破了,就拉下他的手。    她越是不说话,他越是知道自己无法逃避,只好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这事果然说来话长。他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童年,只说自己退学后,先后找了几份工作,发现挣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生活费用太高。曾经一起做过短工的同事介绍他去看守私人山地,地点偏僻,工作清苦,但吃住都有着落,收入又高,他自然愿去。从看山,到加工运输销售,再到货运码头和酒吧餐厅都是同一个老板。他的工作做得很好,一路都十分幸运,没有被内部斗争牵连,反而常常被派去解决外面的麻烦。    他的叙述粗略得很,有些措辞总是闪烁,比如说到“麻烦”的时候他偷看了她一眼,似乎期待着她没有从中发现端倪,自己就可以含混过去。    她耐心听了好久,都不知道重点在哪里,只能和他对视半晌,他叹了口气,接着讲述下去。    他解决过很多问题,供货商最常遇见的问题就是拖欠货款,分销商拖欠货款,或者连人带货不知所踪的也有,更可恨的是老主顾有的时候也会反过来诈骗他们。    他在说工作上的难题,而她突然间脑中像是打过一道闪电,很多碎片记忆都联系在了一起。    “阿曼达,也是你们的老顾客吗?你带我去见的安德伍德夫人,路易莎,她也是你们的顾客?”    她想起阿曼达隐藏在烟雾飘渺之后的笑容,想起路易莎深陷的眼眶、消瘦的身躯和心不在焉的样子,当然,她也还记得小杰克换过无数台的二手车和在鬼屋里突然拔出的枪……很多迹象早已告诉她答案,只是她没有深思过。    她突然伸手,按在小杰克腰间,又摸索了两下——没有,太好了。    他有些局促,想要拨开她的手,又犹豫着放弃了。    “她们,是从你这里买……”她突然笑了一声,声音干瘪,气氛尴尬,可她抹不去那点笑,为了自欺欺人的自己,为了即使说出单词也会犹豫的自己,为了那个表面强硬实际上内心早就让步的自己,“你是她们的毒贩子吗?”她终于问出来了。    “呃,熙熙,不是这样的,”他似乎也被她的笑吓着了,小心翼翼地分辩,“我对接的是分销商,就像其他行业的三级分销系统一样……我不会直接……”他做了一套连贯的手势,演示了从口袋里掏出小塑料袋卖毒品的毒贩子的猥琐样子,然后坚定的摆了摆手,“我们不直接接触买家。”    她转身四顾。选择这个地点谈话真是个错误,她无处可去,想要掉头走开冷静一下都不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刻意压低,刻意平缓,刻意伪装得若无其事;她也听见脑后的血管,一下下清晰地跳动,仿佛在敲打着皮肤与颅骨。她还可以问很多问题,比如你做这行到底多久了?有没有脱身的可能?或者你是否有犯罪前科,已经在警察局拍过那种一套正侧背的照片……但突如其来的厌倦席卷了她全身,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喝口水,马上睡去——忘掉这一切。    “安德伍德是分销商——这是个秘密——路易莎是他推出来的靶子,阿曼达……”连小杰克说起这个名字都忍不住叹气,“她是分销中级别比较低的那一层,原本只是个买家,因为欠款太多,就让她做了分销。”洛杉矶是个好地方,全世界的青年人都来这里追梦,绝大多数都不是被现实磨却了梦想与意志,激烈的竞争让娱乐业的激情无法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但劣习与逃避却始终能网络所有人。即便是那些跻身行业之内的艺人,也会不断经历从巅峰到谷底的循环,毒品不仅能让他们甩开压力与屈辱,还能让他们精神振奋,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阿曼达早早功成名就,但她被公司严格管理,想要彻底放纵生活,就需要更多灰色收入。有需求就有动力,她的“分销”成绩很好,但她大胆且愚蠢,被媒体抓住了把柄,又被警方抓了个正着。她是名人,也是这一行的新人,没人愿意轻信这样一个无所顾忌的女明星。小杰克接到消息,就撤走了阿曼达所能接触到的其他人员;可阿曼达认罪太快,以至于“公司”在洛杉矶县的仓库也保不住,货品来不及运走,小杰克差人放了一把火;和阿曼达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重量级的分销商,他当然不肯认罪,“公司”也舍不得这样的老手,小杰克的身份清白,正好带着高价聘请的律师把对方保释出来。    他和阿曼达只在警局见过一次,但阿曼达显然记住了这个她所能接触到的“公司”最高职级人员。    他诚挚地道歉:“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不希望这些过去困扰你。”他再三保证,他现在所做的工作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即便仍然是同一个老板分派的任务。    “你不明白……”她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阿曼达之所以会用这个秘密来做交易,正是笃定了她不知道小杰克的过去。而阿曼达之所以能确定她会在意这件事,大半还是因为她拒绝了她递过来的香烟,因为她态度明确地反对使用这些。    阿曼达猜她用过。这是对的。    阿曼达或许并不愚蠢,她具备一个优秀演员必须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只是她缺乏自控的能力,这种缺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帮助她表演,深度沉浸到一个角色中,或者完全沉醉于自己的幻想里。太适合做表演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做其他工作;善于经营交际的演员,专业业务能力往往要略逊一筹。阿曼达是前者,她打上了以贩养吸的主意,结果是把自己送进了牢狱,如果不是被经纪公司捞出来,这时候大概已经被电视节目做成“纪念专辑”了。    小杰克试图解释,或者他只是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突然在他们之间出现的凝重的气氛。    孟熙也在想,她该对他说什么呢?千头万绪该有个怎样的排序,让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她走神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能明白他在絮叨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从浮絮飘萍堆积的脑海里勉强翻出自己的身影,继而看到小杰克焦虑的神情——她不注意的时候,他已经凑得这么近了吗?    “好了,亲爱的,我只是有点疲惫……还有一些事没有考虑清楚……你送我回家吧!以后,我们再详谈。”她撇开小杰克,先一步上车,转头喊他,“我们走!”    小杰克一眼一脚地走过来,样子有点狼狈。他搓着脸,打量她,仿佛能从她脸上判断出她的想法来。    可是她连一个安慰的笑容都没有给他,径自拨通电话,聊了起来。    “嗨,阿曼达,遗憾地通知你,条件无效!”她挑了挑眉,后视镜看不出她内心的复杂情绪,只能留住一个刺眼的冷笑,“这个秘密不值那么多。如果你想回收《不可信任》,那么记得你欠我一次!”    “你听起来可不怎么愉快……”阿曼达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丝不易发觉的得意。    “我当然不愉快,你知道还有谁不愉快吗?”孟熙的本意不过是想回敬阿曼达的威胁,可开车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杰克突然把手机夺了过去。    “我不愉快!”他举着手机,一字一句地说。    她想要将手机抢回来,两只手却拼不过小杰克的一只手,手机仍然立在他耳边,争夺只是让它颤巍巍,却仍忠实传达了他的声音:“每一个分销商都要支付押金,你还记得是什么让你免于支付押金吗?你最好记得!否则我们就该谈谈——不必经过孟熙——你的公司怎么把你捞出来,我就怎么把你送回去!我们可以隔着探视间的玻璃聊,我会很高兴——看见你的登记簿上没有任何来访记录!”    “给我!”她抠破了小杰克的虎口处的皮肤,可他还是非要说完不可。    他松了力道,她才把手机抢过来,“阿曼达?阿曼达?你还在听吗?”    那边没有声音,好久之后阿曼达才说:“熙熙,你知道我没有恶意……”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只是……我只是……需要这个机会……你能帮我转告他么?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就这样……”听筒那边传来些淅淅索索的声音,她囔着鼻子说,“就这样吧……我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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