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自你出宫之后,寡人日夜思念。见人生恨,对景伤情。倘若不召你回宫,日后的光阴叫人如何度过?”  “妾不该恃宠生娇,冒犯天颜。”  “妃子!你看,今当七夕之夜,明月当空。我李隆基——”李隆基撩起衣袍跪倒在地。  “万岁!”  “愿与爱妃生生世世永为夫妻,此志不渝,苍天可鉴!”  “万岁!双星在上,实闻私语,我杨玉环愿与陛下生生世世永为夫…咳咳咳——”  啪——地一板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杨贵妃”的屁股上。  “怎么唱着唱着还能唱岔气了?之前不是都吊的好好的!”站在边上年逾花甲的老先生手里握着竹鞭,对着唱杨贵妃的小旦吹胡子瞪眼。  “杨贵妃”用小手摸了摸自己挨鞭子的屁股,忽地指着边上蹲着的“李隆基”:“是唐铭!她刚刚朝我做鬼脸来着!”  “我就朝你眨了眨眼,做什么鬼脸了!还有你要叫我师姐!”是的,她只不过朝他眨了眨眼,把眼白和舌头都翻出来的那种眨眼。  “行了都别贫了,杨钰、唐铭,姿势摆好了继续!”老先生竹鞭一扬,唐铭又半跪下身,抬起右手,朝着一旁的“贵妃”使眼色,示意他来她怀里,她要唱“长生殿前七月七”了。  杨钰磨磨叽叽不愿意去,因为他又看见唐铭在做鬼脸了,但她的脸刚好是师傅视线的死角,师傅可看不见她现在奇形怪状的脸,只看到杨钰在磨磨蹭蹭浪费时间,正在气头上的师傅又要一鞭子下去了,忽听得“李隆基”又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爱妃!”  杨钰被那声“爱妃”惊醒了,摸了一把额头,果然又起了一层细汗。最近这出《长生殿》练得他连做梦都梦到排戏,梦里的唐铭和他还是刚进戏园子里七八岁的年纪,但有一点很写实,就是唐铭小时候确实总这么欺负他,仗着她进园早,就喜欢欺负这个比她长一岁的“师弟”。  “长生殿前七月七,夜半无人私语时…”浑厚清亮的老生唱腔隔着玻璃窗隔着砖墙钻进了杨钰的耳朵里,杨钰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早上六点,唐铭又准时地站在大院中央对着那盆仙人掌练嗓子了。听起来,吓醒他的那声“爱妃”,正是院子里头站的笔直的傻缺发出来的。    杨钰和唐铭家住在一个老四合院里,还是东西对门,院里还住着其他户人家,这条胡同原来被划分给了好些个梨园演员,所以住的大人多多少少都是懂些京剧的,杨钰和唐铭家的这个院原来是一个戏班子里几个台柱演员住的,就像唐铭和杨钰的爹妈,虽说整条胡同里许多大人从事京剧行业,但大多孩子怕吃苦不愿学,学到现在的孩子所剩无几,唐铭和杨钰就是其中两个。  唐铭在胡同里可以说是稀有物种,坤生!就是女子唱老生,而且她还唱得不错,在孩子堆里立了威信,所以很多小伙伴喊她“大哥”,她表示很喜欢这个称呼,挺威风的。她们的师傅于重阳算是位京剧界的太斗了,据说有一次遛鸟路过唐铭家四合院门口,听见唐铭在院子里粗着嗓子喊“呔!大胆逆贼!”,当然那个时候唐铭正在骂抢了她棒棒糖的杨钰。于先生当时听到了这浑厚有力仿若声起丹田的骂腔,鸟笼子都不管了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了这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当场就拉了唐铭的父母表示他要收唐铭为徒。  自此以后,胡同里的父母劝小孩努力学戏的时候都会摆出唐铭这个楷模,而且唐铭这个人嘴脸可以说是很难看了,大人面前装模作样谦虚自贬一番,和小伙伴们私底下可是骄傲得像只花毛大公鸡,经常不遗余力地夸自己,明着夸那种。这也间接导致了胡同里很多孩子不学京剧了,这样每当唐铭学了新戏来跟小伙伴们显摆的时候小伙伴们就能说:“听不懂听不懂,没学过不想学,快住嘴吧您内!我们只想讨论一下艾斯奥特曼和赛文奥特曼谁更厉害。”  杨钰跟他们不同,杨钰对奥特曼不感兴趣,所以唐铭只能天天骚扰家对门的杨钰了,杨钰也不嫌她烦,她唱他就听着,但是一言不发,唐铭就觉得没意思了,每次显摆完问杨钰怎么样,杨钰还是不说话,唐铭就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不懂戏,你欣赏不出我的好来!”然后扬长而去,像一个深藏功与名的孤独剑客。但第二天学了新的还是来继续骚扰杨钰,一天又一天,一趟不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受不了唐铭的得瑟了,还是路过于先生家无意间看见穿着戏服专注排戏的唐铭,觉得很帅气,在唐铭拜师后三个月,杨钰也由父母领到于先生家中,要拜师学戏。  先生让杨钰唱两句,杨钰唱完后,先生面露难色,这孩子声音过于柔软,唱老生不大合适,但又盛情难却。这时候于先生的太太端了盘水果上来,于先生又看到跟来看热闹的唐铭,大腿一拍:“我收了位坤生,夫人你再收位乾旦如何?”  于先生的太太名叫顾小凤,唱的旦角,年轻时也是红遍京城的梨园名角儿。  于太太打量了一下杨钰:“这孩子模样生的好看,画了脸肯定俊。孩子,你唱两嗓子《贵妃醉酒》我听听。”  杨钰对这出戏特别熟,因为爹妈喜欢,开口就唱了:“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免,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于太太赞不绝口:“这孩子,天生就是唱青衣的料!”  于先生也很满意,于是杨钰就成了唐铭的师弟了。    杨钰抓了一把头发,蹬了拖鞋出门去院子里的水池边洗漱,偷偷瞪了一眼那个对着仙人掌看着日出吊嗓子的“李隆基”。  “往日的荒唐莫再提,你我的奇缘谁能匹…”唐铭一边唱着一边还绕着仙人掌走起台步来了,正好听见杨钰家的开门声,看见杨钰蹲在水池边低头刷牙,赶紧走上前继续唱:“两心之间有灵犀。”  杨钰听到突然靠近的声音,一抬头又看到唐铭凑近的大脸盘子,吓得牙膏沫喷了唐铭一脸。  唐铭闭了眼,默默推开杨钰,用自来水把脸冲干净了:“爱妃一早见到朕,心情如此激动,朕…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起开,我要漱口了。”杨钰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变化。  唐铭默默挪开身子,偷偷观察杨钰的脸,想知道他今天心情如何,毕竟还有事求他。  “说吧,什么事?”杨钰漱好口,一脸无奈地看着唐铭。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是不是会读心术或者是预言啥的?”开始了,有事求人时一定会用上的无脑夸捧。  “你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我欠了你钱没还一样,没事儿能这样吗?”其实是因为刚刚他喷了她一脸牙膏沫她都没发飙。  “你今天骑车去学校能载我一个吗?”唐铭说得飞速,好像这样能让杨钰听不清然后胡乱就答应了一样。  “你自行车又又又又被偷了?”杨钰一脸不可置信。  “哎哟,可不是么!你说我都用这么破的车了还有人偷,不是说中国已经全面步入小康社会了吗?这破车也就我能厚着脸皮敢骑出去,偷了能卖给谁?收废品的吗?这偷车的就缺我那老爷车几公斤废铁的钱?你说缺不缺德!你说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跟你说,我赶明儿要是带个锈烂了的一骑就散架的车去都能被偷你信不信,不信咱…”  “得得得得…甭说了,我载你,甭说了。”杨钰赶紧阻止了唐铭的滔滔不绝。  “哦,好,那你赶紧洗漱换衣服啊,不早了,六点半出发。”唐铭满意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走到仙人掌前继续吊嗓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了催促杨钰快点收拾,唐铭不唱《长生殿》了,改唱了《坐堂》:“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又忽然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唱起了旦角自娱自乐:“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听得杨钰脚下一滑,外行人看来可能唱的还有模有样,但杨钰只觉得辣耳朵。  不过这段西皮快板确实起到了催促作用,杨钰一边听着唐铭在外面喋喋不休地唱着,一边不自觉地加快了收拾的动作。没一会儿就收拾好出来了,唐铭见他准备好了也住嘴不唱了。  杨钰推来自行车,坐在车座上,一只笔直的长腿支在地上,唐铭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坐。  这时候南边房的门开了,南厢房住的高小胖出来了。  高小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抱怨:“谁这么一大早要死不活的在这儿唱《坐堂》呐?害得我做梦一直在骑马飞奔,怎么勒都勒不住,可累死我了。”  “高小胖,你再不起床可就迟到了!”唐铭说。  “没事儿,今儿我爸在家,开车送我去。”高小胖说完才注意到今天唐铭坐在杨钰后座上:“大哥,你那破车也有人偷?”他不用想也知道是唐铭车被偷了,只是惊叹那辆破到骑着会响、勉强不散还锈迹斑斑的车都能被偷。  “啧啧啧,你这是得罪上什么人了吧,不然干嘛只偷你一个,别人好车不偷还非去偷你那个老古董。”高小胖连连摇头:“你快好好想想你又做啥缺德事儿了。”  听高小胖说得好像有理有据,唐铭还真的开始细细回想起来。  “行了,与其想你得罪过什么人,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了锁车。”  杨钰说完就猛的踩起了脚下的踏板,自行车猛的往前一冲,唐铭没坐稳,条件反射的抱了唐铭的腰,抱了以后才发现,这人腰怎么这么细?怎么比自己的还细?!唐铭被杨钰的细腰冲昏了头脑,全然忘了学青衣的少不了下腰功夫,都是花时间精力和汗水练出来的。  本来要嘲讽杨钰骑车技术的唐铭忽然就改了口:“爱妃啊!你的腰怎么这么细!怎么这么软!你天天穿束腰吃饭睡觉吗?我看看你现在穿没穿…”说完真的要去掀开杨钰的校服衬衫。  “再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我就给你扔下去。”声音冷得像格陵兰岛的刺骨寒风。  唐铭果然安静如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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