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欲望没有限度,人心也就没有限度。”
嬴驷望着烛火,冷着面孔,不易察觉地幽叹一声。苏秦心中一动,不觉抬眼打量着他。嬴驷嘴角略一抽动,再次开口。
“邦国不幸,造就一班愚不可及的蠢民!思小惠而忘大德。如此弱肉强食、朝不保夕的乱世,竟指望着休养生息,肆意安乐!”
“君上,您的意思……”
紫檀桌面幽暗的反光,将嬴驷的脸衬得更为沉郁、冷酷、莫测。苏秦仰视着他,暗暗期待着。
“寡人的意思,是商鞅固然为寡人下令诛杀,可他终究是死于人性卑怯、软弱之恶!”
“君上!”
苏秦忽然仰面朝天,激动地坐直,再拜叩首。“君上圣明,草民正等着您这一番话!恕草民直言,商君之后,秦风大变。此刻邦国富强,军民振奋,正是励精图治,并诸侯、吞周室,一统天下的大好良机!”
嬴驷闻言,神色更为肃然,抬手举起案上一卷简册。苏秦一眼认出,不觉心潮动荡,简册正是自己十日前上交的谏书策论。
“先生会馆论辩技压群雄,谋略恢弘高远,大良造公孙衍果然慧眼识人。”
嬴驷将竹简端正地摆在面前,重新展开。
两日前,背魏逃秦的公孙衍因“犀首”之名,由太师公孙贾极力举荐,一步登天,成为秦国新任相国大良造,掌军政大权。没想到,他也竟会如此迅速向秦王推荐自己,极有可能正积极组建新的朝中班底。
“谢君上、公孙大良造!”
苏秦再次感激地拜谢。果然没有认错人,事情虽小有曲折,可竟如此顺利,一时间竟有些炫目、恍惚。
“君上,策论简略,请容小民详谈。”
“先生且说说,寡人谨听教诲。”嬴驷仍旧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凝视着简册。
“教诲不敢!蒙君上不弃,小民便直言为敬。商鞅变法,公战大兴。秦国西有巴蜀之富饶,北有胡貘代马之军备,南有巫山黔中之险峻,东有崤山函谷之坚固。此次夷灭商鞅,更是聚敛人心。百姓拥戴归附,军队剽悍强大,进可攻退可守,夷灭他国易如反掌!若君上有此雄心,小民愿效命左右,生死不拒!”
苏秦双目如炬,注视着上位端坐的秦公,热切期待着回应。当年,正是在这个离宫偏殿,商鞅与秦孝公相见恨晚,秉烛长谈三个昼夜。
嬴驷合起策论,深邃的眼神好似水波,有精光一闪。
“先生高论,固然不错。可前番先生说的也不错,商鞅酷法,杀戮太甚穷兵黩武,劳命伤财。长年征伐,本国其实已入不敷出。民众虽然鄙陋,却也不可不加安抚。此刻,本国当结盟罢战,以安民心。先生若是有意,请等待两年,等本国国力稍强,再聆听先生教诲。”
策论被重新举起,放回原处。嬴驷大有起身谢客之意。
时机已然来临,却要一纵而逝?苏秦一时甚为不解,急忙欠身再拜,加紧游说。
“君上,不能等!不能妥协!此刻,南方楚国正大举北上,北方义渠南下牧马。东方赵魏韩虎视眈眈。自古以来,盟约、罢战只是权宜之计,若想平定天下,无不使用武力,在战场上一决胜负。此刻,秦国若凭变法之威势,定能逐鹿中原,建不世之功业!”
苏秦言辞慷慨、激昂恳切,仰头紧盯着嬴驷。嬴驷回到原位,再次坐定,仍旧冷漠地看了看他。
“先生,你打过仗吗?”
“见过,未参与。”
“杀过人吗?”
“见过,未杀过。”
“寡人倒是听过:羽毛不丰满,不可高飞法制不完备,不可以施刑。道德不高尚,不可以牧民政教不通顺,不可以聚贤。未经历过断头斫骨、手起刀落、先生却以为战争能解决一切问题?”
嬴驷一字一句,清楚明晰地道来。苏秦不禁楞住了,原本只想探明就里,投其所好,上位之后再加针砭……没料到,这位新即位的年轻君主竟有如此鸿鹄之志,以德容法,有大贤之气象!
顷刻之间,好似一道春风掠过,涤荡陈迹,耳目一新。时机仍在,如此甚好,令君王自陈心迹,高人一筹,更合师父所授人心开阖之道。
“君上睿智,远见卓识!草民大赞且受教。德法并举,乃真正的治国之道!律法以严明为教,能阻止作恶,但却不能导人向善。武力以杀伐立威,能称霸一时,却不能征服人心。若要百川归海,天下归心,既要秉承崇奉商君法制,更需效法尧舜以德为先。秦国有幸,再遇圣贤明君!”
朝堂遇知音,苏秦越说越激动,热血沸腾。嬴驷静静听着,却仍是淡淡地一笑。
“先生过誉。寡人何德何能?堪比尧舜?倒是先生宏论,深奥高远,寡人受益匪浅,请先生给寡人些时日,再考虑考虑。”
“草民遵命!君上深谋远虑,必有良策。草民即刻将具体实施之法写成奏疏,尽快呈上,请君上审阅、指教!”
离宫外,一轮冬月高悬在飞檐一角。月色清冷,寒星点点,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大殿外,卫戍军卒正在轮岗。
匡阔的台阶上,苏秦踏着愉悦、轻快的大步离去。
秦公态度虽不如设想中的热络、求贤若渴,但为人冷静、理性,见识不凡,胸怀大志……是值得倾力辅佐之人!
幽深明亮的大殿中,会见完毕。秦公嬴驷穿戴起侍官呈上的连帽锦绣披风,踏着月色下的白霜,领着随行官员,朝着寝宫方向而去。
历代秦王有勤政传统,寝宫外,连着一座沉稳紧凑、临时议事的宫苑。
别苑门前,王叔赢虔身着朝服,一如既往,戴着饕餮面具,正驻足等待。见到嬴驷到来,赢虔做了个手势,令随行的一干人等退下。
二人一道进入一间颇为隐秘的内室。室内,雅致的厚毡垫上,只有一只几案,一盏灯。
“先生,今日到得略迟,是何状况?”
赢虔朝着对面的秦公拱手行礼。嬴驷对坐还礼。“太傅放心,一切顺利。只是刚被一个来求官的洛邑士子缠住了。”
“哦?”
静默幽暗的灯影下,嬴驷抬手鬓边,从左往右撤下一张人皮面具。
一张瘦削严峻、棱角分明的面孔呈现出来。不是别人,更非秦公,正是柳下集团第一杀手青龙。
谢谢各位读者!虽然慢,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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