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语声微滞,继而摇首叹笑道,

“这是陛下谱戏的写法。”

他的笑意是宽博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小说以妙笔绘世情,戏曲以传奇补遗憾。”

“梁山好汉若个个英谋独断,《水浒哪里能闻名于世呢?”

顾柷心道,

能不能英谋独断,和作者让不让英谋独断是两个概念好吗?

这要搁在现代,宋江和方腊这两个人物形象,要是完全照《水浒原著来拍,根本过不了审好吗?

小皇帝在心里为废太子叫屈,

那哥们真是太冤了。

现代人都知道“批孔”和“批宋江”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谁知道这条规律在这个世界突然就失灵了呢。

再说了,文艺作品是意识形态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好吗?

你这个封建官僚在这儿装甚么大尾巴狼啊。

还不是看施耐庵写的比较符合地主阶级利益才帮他说话的么?

农民阶级起义军中难道就只有自大的独王和愚昧的奴才这两个人物代表形象么?

就不能有点儿家国情怀吗?

宋江要是坚持革命不投降,《水浒早被一群文人批倒了,还轮得到废太子和朕来说这书不大适合给老百姓看么?

小心朕现在就写一出《白毛女吓死你哦!

安懋见小皇帝嘿然不语,又温声安抚道,

“陛下若以为《水浒结局难圆,不如依方才所想谱一出戏投于民间。”

“陛下之才,远胜施氏,百姓若见陛下亲谱之圣戏,想来也不会再去看《水浒了。”

顾柷在心里“呵呵”两声,暗道,

这家伙是想看朕自打脸么?

朕才不上当呢。

“罢了。”

小皇帝淡然回道,

“作戏犹如做梦,古今遗憾许多,哪里都能一一补了去呢?”

他盯着镜中昏黄的面容,

“要只论‘痛快’二字,朕也想在梦里,叫那楚君幡然悔悟,迎回屈子;荆轲刺秦成功,朝见燕王。李陵封侯,孔明复汉。岳武穆夺中原,文天祥胜崖山。杨妃重倚沉香亭,明妃再返昭阳宫。宋玉之美,得婿巫山;子建之才,重婚洛水……”

那张脸既像小皇帝,又似废太子,

“但细细想来,这古来补天之材,皆犹如精卫填沧海,刑天舞干戚。”

“就算大事未成,身葬黄壤,也照样流名千古,可谓尽心即是无悔,猛志更胜功业,已足以,与那些短暂的胜者共朽。”

“若道天地有憾,朕却更怕补材不利,要是补得不好,岂不是就成了一块难看的补丁?”

窗外的铅空平宁温润,似药玉载酒,将釂之时,偶有几点明星荧荧自乐。

侍宴的宫人们捧着芍药花灯,匆匆鱼贯而过。

道经殿外时,忽然斜转进来一线赤光,明暗荡漾。

映得顾柷眉骨赤红。

“陛下睿智。”

安懋淡淡地称颂着,仿佛没听出顾柷是在暗指顾椟,

“陛下广览史书,想来是记得《周群传的。”

顾柷心道,

朕先前不是才说过厌恶天象之说吗?

这家伙干嘛突然提起这个三国时期的术士啊?

“朕知道,周群善望气,尝预言昭烈帝与魏武争汉中乃‘得地不得民’,其父周舒又解春秋谶言‘代汉者当涂高’为‘魏’,父子二人可谓汉末之高才奇士也。”

安懋微笑道,

“张裕天才,有过周群,然举镜视面,自知刑死,果不逃弃市锄诛。”

顾柷眼神一凛,蓦地侧过身来。

安懋道,

“张裕预言虽确凿无比,但实不应在昭烈帝志得意满之时,言及‘刘氏祚尽,魏氏将立’之事。”

他淡淡地笑着,那温雅的笑意留唇未收,眉睫下已不衔一丝温度,

“可见便是此人洞晓太多,天机肆泄,因而福禄薄短,命寿难长。”

顾柷斜睨着看向安懋,眼中教蓝朦朦的珠花罩里烛光一打,越发显得捉摸不定,君心难测。

——预言确凿,泄露天机,这家伙是在借张裕影射废太子,还是在借废太子威胁朕?

“太傅是以为张裕死得冤枉?”

安懋道,

“诸葛武侯也以为张裕罪不至死,昭烈帝却说,‘芳兰生门,不得不鉏’,臣便不以为张裕冤枉。”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张裕所预汉中之言与周群相似,昭烈帝不用其言,尔后却以张裕谏争汉中不验为名将其下狱。”

“此举仿佛魏武诛杀杨德祖,既无人君之度,又无人主之量,难怪后人会以为,昭烈帝杀张裕,是因其尝当众讥讽昭烈帝无须。”

“虽说乱世以重典而治,但陛下如今为太平之君,万万不能效仿昭烈帝以语言文字断章取义、以狂悼讥刺罗织成罪之举。”

安懋平和仰首,

“孛儿只斤氏起于草原偏部,却能统我中原近百年,可见蒙元治下绝非一无是处,施氏身为元文宗时进士,怀望蒙元乃是人之常情。”

“陛下若是只能听得蒙元靡敝而我朝兴盛,与当年昭烈帝听不得刘氏势微而曹魏鹊起有何相异?”

顾柷腹诽道,

上回朕说要效仿元顺帝崇泰西学,这家伙还一本正经地反对呢。

“依太傅的说法,倘或我大盛子民无不怀念他蒙元,且事事皆以为那蒙元优于我大盛,朕也只能听之任之,对此等奸佞之徒无从处置么?”

安懋微微一笑,道,

“臣听闻,昔年南宋文丞相被元军俘至燕京时,闻得元军军歌《阿剌来,赞其为‘黄钟之音’,又叹‘南人不复兴矣’。”

“倘或以为蒙元有胜于我大盛者便是奸佞之徒,难道那‘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南宋文丞相也是昭烈帝口中的‘当锄小人’吗?”

顾柷目瞪口呆,

这家伙功底了得啊,连怀念蒙元这么敏感的话题都能圆得滴水不漏。

怪不得顾椟那哥们败得爬都爬不起来了,见了这家伙还得乖乖卖惨。

这要搁在现代,一顶“汉奸不爱国”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管你是文天祥还是施耐庵,管你是南宋丞相还是知名作家,先打倒批斗再说。

小皇帝在心里哼哼唧唧地作傲娇状,

官僚士大夫的话语权太大了。

文化环境太宽松了,朕都没地儿施展皇威了。

不是说独裁皇帝用文字狱铲除异己是最容易的一步么?

经验主义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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