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门外聚众闹事的百姓被伏南军驱散开后,又是分成一队队的,在城中进行着扫荡游行。
其中多少借机发泄私怨、烧杀抢掠的不用多说,左右天色已经渐暗,正是他们活动的高峰期。
只是,先前还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龚书生,这会儿却跟老太师一样,像是受了什么严重的打击,谁也不理,径自失魂落魄地朝北边走去。
而在他身后,地包天与咪咪眼相视一点头,也蹑手蹑脚地远远跟了上来。
龚书生居住的地方便是位于城北,附近一块都属于贫民区,两三亩地密密麻麻地挤了近千个人,这还是两年战乱间迁走了不少,可想而知曾经的模样。
姓龚的由于有点名气,在其中住得算中等偏上,单人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土砖房,上面搭着一层薄瓦,夏暖冬凉,风霜雨雪来者不拒。
门口的道路将将够一人过身,满是泥泞杂草,屋中将家徒四壁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用的东西非旧即损,唯独门上挂着一副大字对联,约摸是出自他亲笔,龙飞凤舞的十四个大字: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龚书生踉跄着回了家,一路上倒是没看到什么人——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示威的主力军,现在自然还在外忙着事业。
另外少数不参与闹事的,也多在这几日被组织着分批撤退、迁居到了其他城池,避免造成更多损失。
坐在家中粗陋的木凳上,面前桌上还摆着一篇写到一半的、征讨朝廷的檄文,龚书生又看了几眼,忽然猛地伸手将其撕了个粉碎,丢到一旁。
他站起身来打量着自己这个一览无余的土屋,与先前富丽堂皇的侯府仿佛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
从前他每每念及此处,心中总是愤愤不平、满腹怨怼,今日再看,心境却已全然不似往常。
龚书生长叹一声,抚摸着土墙上岁月留下的处处伤痕,走到靠近床脚的位置,却又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斑驳的字迹。
看上去至少也距今有了一二十年,他凑近了些仔细分辨,原来竟是自己曾经写的一首短词:
“可叹世间多俗务,世人皆愚昧。
尤今时所谓正道主流,吾不屑也!
二三子知我,余人笑我疯痴鄙我狂,无妨!
不过浮名散尽,披发弄舟,箪瓢屡空却如何?
我自狂歌痛饮,酒肉入喉,醉敢骂朝纲不振;
也有红袖添香,软玉在怀,便笑对天地不仁……”
短短几句话,倒是唤起了龚书生对此的回忆。
想来那还是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入京参考,由于少有盛名知者众多,考完后又自觉发挥良好,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在一次考生聚众的诗会中,大肆批判当朝的某位著名大学士。
谁想被有心人听到了耳朵里,便添油加醋地四处宣扬,使得他一时声名大噪——当然不会是什么正面的。
后来事情闹大,当届的考官中有一位正是那大学士的学生,愤然表态不会让这种狂妄之徒榜上有名,就连之前的成绩也一并作废。
龚书生灰头土脸地回了陵奉,本以为从前的朋友也会像晟炀那帮人一般,对他白眼相向,谁知事实却恰恰相反。
城中许多屡次科考不中、郁郁不得志的举子,都纷纷安慰夸赞他,说他直言不讳、当为天下文人榜样,说他所言无错、是朝中官员小题大做,甚至还隐隐有以他为首、视他为精神领袖的趋势。
龚书生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很快就迷失在了那些人的恭维中,整日与他们饮酒作乐、走马章台。
这段词便是他一日酒醉回家时,兴至而作。
而在那之后,更不堪提。
岁月如水逝,待得如今,负半世年华,忆往事千端,只觉如梦一场,徒感慨、谩悲凉。
当时人间得意人,今为天涯惆怅客,世间之苦莫过如此。
龚树生静静地呆坐在床脚上,看着面前墙上文笔稚嫩的词句,一直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只见他忽而惨笑一声,紧接着泪如泉涌:
“我走错了路……我走错了路啊!!!”
然而,不等他悲伤完……
“哟,龚大哥,这是怎么了啊?”
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调笑,龚书生缓了缓情绪,抹干老泪,转头望去,果然是地包天和咪咪眼两个。
“龚老哥,什么事这么伤心啊?”咪咪眼假惺惺地问道。
“你们来得正好,我也准备要去找你们。”
龚书生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握了握拳头,随后弯腰从床下夹缝中拖出了一只木匣:“这些银两我分文未动,现在全部还给你们,这事儿……我不干了!”
“不干了?”眯眯眼又眯了眯眼睛,可惜由于眼睛太小,并看不清其中闪烁的寒光。
龚书生点头道:
“我知道你们二人与我等不同,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读书人。我劝不动你们、亦不打算劝你们,之后我也不会将你们的事捅出去,我会远离陵奉,甚至是……
离开聿国,绝不会妨碍到你们,但是在城中闹事……恕我无法继续奉陪。”
“看来你这是决定好了喽。”地包天咧着嘴笑道。
“不错。”
眯眯眼闻言也笑得更开心了:“龚老哥,现在发现走错了路,可一路至此,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但我至少可以选择不继续往前走!”龚书生声音大了起来。
“是吗……
不过死在路上……也可以不继续往前走噢……”
“你——”
第二日,六月二十二的清晨。
陵奉城中,靖平侯府。
殷泉正在书房中处理军务,陈刑则坐在一旁,翻看着让他们整理出来的、关于千年前那些仙人的传说故事。
“那些闹事的百姓,你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一片沉静中,陈刑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什么怎么打算的?”殷泉搁笔,表情愣了一瞬。
“这里没有外人,殷侯难道还想瞒着我不成?陵奉城中百姓即便闹事,我不相信你们只有这么一个站着挨打的办法。”
“哈哈……不亏是陈少主,洞若观火。”
“说说你们的计划。”陈刑合上书页,顺势往椅背上一靠。
“很简单的一回事——”殷泉混不在意地笑了笑:
“前线大战正紧张,后方两处大火,显然是有人隐于暗中、故意为反军争取时间。
事实上,当年王伏虎蓄谋已久,带着手下十数万聿军叛乱,之所以能瞒得朝中、迎来最开始发展的几个月,也是在朝廷另有助力。
可惜这两年来,我们明察暗访揪出了不少反军安插的暗子,却始终查不到最重要的那个人。
而他此番搞出这么大的两个动作,倒是给了我们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圣上的意思也是如此,平乱事小,借机肃清朝堂事大。”
“嗯……还有呢?”
“还应该有什么?”殷泉喝了口茶。
“兴师动众,用这种自损八百的办法,只为揪出朝中叛徒。你们皇帝要只有这点能耐的话,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
“……陈少主还真是直率的性子。”
殷泉干笑了两声,面色不太好:“另一层目的现在本不方便说,但陈少主若要问,告知与你也并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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