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清袅婉转,仿若一泓辽阔久远的江水平涌而来,很快冲散了残留的惊悸与血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树林里陆续迈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硕歆躲在青衫后,拎着一篮子香菇竹笋冲莫娘俏皮眨眼。
日光下,树影间,长身玉立的男子衣袂飘逸如仙,修眸深湛如海,他清俊的容色一尘不惊,指尖轻轻而动,一曲韵律极美的箫音倾进心扉,缓缓坠入灵魂底处。
箫声柔雅,意境天成,由浅入深逐渐引人入胜,聆听者飘飘然如登临仙府,立处绵软的云端俯瞰诗画般多娇的岁月,仿佛阖眸便能看到一幅幅繁侬华美的景象……
山花烂漫,鲜笋拔节,野莺啼飞,乳燕待哺,微雨绕斜阳,花开草木间。
曲调委婉回旋,转为幽冶低魅,伴着绮丽的阳光落入那碎波荡漾的山溪之内,听得人身心舒爽,耳目充盈,随后变了一个画面。
清荷碧蕊,白莲盛放,蝶影蹁跹,红蜓戏水,苑内蝉鸣许许,苑外绿萝盘错。
金桂飘香,霜林尽染,红叶临渡,北雁南飞,万紫丛中半点绿,气朗云巅一银轮。
天籁斗转,再入佳境。
三千尺银装素裹,冰莹玉树。九万里雪飘寰宇,大地琼花。沽酒闲归半月天,醉笑长歌。凌梅傲竹辞岁暮,未语欺寒……
一曲终了,回响苍山,道不尽四时流转,诉不完地久天长。余音似尘花杳散,听者却意犹未尽难以自拔,慨然生出惋惜之情。
莫娘蓦地睁开眼睛,细看去哪里还有大虫的影子?晴空之下,树荫之中,唯那清隽之人淡淡抬眸致意。
一根小小的玉箫便能令人神魂颠倒,这谢鸢驾驭音律的本领果然非同凡响,莫娘心底激流暗涌,怪自己定力不足,轻易着了道,更庆幸谢鸢心正,否则他若偷手来袭,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于无息之间。
年轻文弱的书生,身怀绝艺,遇虎不惊,更甚是表现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定神闲……小姐说的对,他或许携带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接近,倒未必揣有恶意。
莫娘心思翻转极快,若无其事道:“公子神乎其技,让人如痴如醉,以箫音退虎更是难上加难,莫娘这下又欠你一个人情。”
男子清润的眉眼溶进粼光中,似染上一层氤氲朦胧的轻雾淡纱,近乎看不真切:“投机取巧而已,不足挂齿。反观夫人独撼猛虎,遇险越勇,才让在下钦佩。”
谢公子一贯的谦虚叫人挑不出毛病,莫娘依稀感觉这人与小姐有些相似,同样的云淡风轻,点到即止。不同的是雨墨儿源自性情,而谢鸢,他会好脾气与你相处,以完美的面貌示人,又仿佛隔有一道屏障,让人无法窥探那温文尔雅之后的真容。
硕歆嬉笑凑上来:“谢鸢哥哥,你好厉害,大虫就这样让你赶跑了?”
谢鸢微笑点头,温柔宠溺地说:“万物之灵在思动,音律不止醒耳明神,若另辟蹊径亦可驱邪避讳。”
他略作解释,硕歆似懂非懂,回头问:“莫娘,小姐呢?”
莫娘一拍脑门,朝坡下望去,车马安静停在简道上,林雨墨却已下了车。
狼狈的少女垂头散发,一手扶着槐树一手捂住胸口,着实有些不对劲。莫娘与硕歆面面相觑,奔近才发现林雨墨脸色惨白,眉心紧锁,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周身却冷得吓人,显然极力隐忍什么。
两人惊住,硕歆带着哭腔问:“小姐,你怎么了?”
车驾只在不远处,并未有异,以林雨墨心性之坚韧,刀剑加身亦不能使其变色,此刻的情绪却波动极大,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莫娘感知到不可思议的变数:“雨墨儿,发生了什么事?”
林雨墨整个人散发着寒气,如同隆冬腊月的冰湖里捞出来的,她只抿唇不语,独自承受那一刻万箭穿心的苦痛。
天塌地陷,山河崩毁,汹涌的海水澎湃而来,将她狠狠淹没其中,任她苦海浮沉,垂死挣扎,上苍只漠然注视着一切,没有丝毫悲悯。
她藏得很深,也掩埋得很好,原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但世事不遂人意,老天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那个人,他终于出手了吗。
她猜到了他的身份,也大致猜出了他的目的,却半点没有料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予她雷霆万钧的一击,不留任何余地,直将她捶打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
耳边的风声流水一点点清晰,林雨墨沉溺很久才感觉心脏恢复跳动,期间硕歆屡次想唤,见莫娘摇头,只好悻悻闭嘴。
直到她平复下来,莫娘试着问道:“雨墨儿,你又想起那些事了?”
林雨墨的脸色仍显脆弱,苍白淡渺,纤薄若雪,仿佛随时会碎掉一般,她吃力低语一声:“走吧。”
……
午膳的食材很简单,只有一篮子野菇鲜笋,事实上谢鸢与硕歆找到什么几人便吃什么,谁也没有歧意。
要说谢鸢,看似个清贵儒雅的书生,干起粗活来半点都不含糊,沿路采撷野果打点膳食,一应置办的井井有条,甚让莫娘省心。
他于溪边洗净山果野菜,硕歆已用石块搭好了灶台,这丫头刁钻伶俐,跟在谢鸢屁股后面熏陶几日,照葫芦画瓢,摆弄得倒是有模有样。
野菜下到瓮里,硕歆没有像往常一样翘首以待或者叽叽喳喳,而是微耷秀眸,持一根树枝意兴阑珊地拨弄着火苗。
谢鸢坐旁看了会儿书,似给她的压抑所扰,挑眸问:“不开心?”
“嗯。”她低低应着,白嫩的脸蛋上写满了失落:“我从未见过小姐那样,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好像难受极了。”
谢鸢对此不发表意见,合书握在手里:“她待你很好是吗?”
硕歆再嗯一声,眼圈突然红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兀自咬唇生闷气。
“为何不劝劝她?”
“我想劝,莫娘怕我说错话,惹小姐更伤心,就把我赶出来了。”女孩无比低落。
谢鸢又问:“如果在以前,她难过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抱着她的手逗她开心,要么给她讲笑话,要么朝她撒娇。那两个老头规矩很多,小姐经常受伤,但她很坚强的,用不了我说几句她就好了。”
谢鸢静了一刹,温和的眸心划过波痕:“那不是坚强,是伪装的手段。有一种人,在被残酷的现实摧垮之后,便习惯将自己裹藏起来。”
他的语气很平很淡,听不出嘲讽还是怜悯,硕歆抬眸问:“那我该怎么办?”
谢鸢打开盖子,扬散蒸腾的热气瞧了一眼:“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愈大则显树韧。我猜,你现在讨好她,会比以往更省力气。”
硕歆明显不信:“你骗人,又想挑唆我挨骂。”
谢鸢随心一笑,拾书继续翻看起来,硕歆见他不理人,摇起他的胳膊道:“谢鸢哥哥,你说话这么顶用,要不你去劝劝小姐吧。”
谢鸢抬头,静海般清柔深邃的长眸望进她巧盼的眼睛里,弯唇道:“我和她又不熟,如何劝?”
硕歆心想也是。
说来这两人,一个缄默孤僻,一个清高矜贵,林雨墨淡若冰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谢鸢倒是随和许多,却像是天上那宁静致远的月光,他能亲和对待身旁的每个人,但不会独独拿出一份心思与谁深交。
硕歆无奈,小姐与谢鸢哥哥相处数日,一人只管睡,一人光看书,好像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真是一对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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