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却早忘了细节。有些记忆,真的会突然冒出来。

那天特别冷,妈妈去幼儿园接他,很高兴的样子,还给他买了糖葫芦,糖炒栗子。她说刚去过医院,还说,“小熠,你要有个妹妹了。”

他也挺开心,小孩子都盼望长大,有了妹妹,他就是个大哥哥了。

妈妈说,“你爸爸一定更高兴。”

他们说好晚上一起给爸爸打电话,可是没打通。后来再打,被告知爸爸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终于回来了,却是被抬回来。

他没看到爸爸最后一面,大人不让他看,但很快给他穿上孝衣,因为儿子要为父亲送行。再后来,大人们对他的提防渐渐松懈,他听到一些男人说,那样的天气还上路,太大意,侥幸心理要不得……还有些爱嚼舌头的女人,说男人就不能娶小太多的媳妇,那谁每次出差都急吼吼回家……

总之,不是爸爸的错,就是妈妈的错。其实他也有错,他那时盼着爸爸早点回来,想知道这次给他带什么礼物。

直到多年后,才知道,罪魁祸首是一封信。

爸爸猝然离世,妈妈大病一场,卧床数月。他有一天问起妹妹,因为据说有小宝宝肚子会鼓起来。妈妈凄然道:“妹妹去陪爸爸了。”

他半懂不懂,有点难过,又有点欣慰,妹妹和爸爸在一起,他和妈妈在一起。

周熠声音有些哑:“我妈对这个孩子很期待,当天就给取了名字,叫周煜。”

还记得妈妈说,小熠,小煜,两个闪闪发光的小星星。

他当时想到别的,首先,喊起来容易听错,其次,他同情妹妹,又要跟他一样,写笔画复杂的名字。

有些事,多年间都混沌不明,一刹那豁然开朗。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妈妈那时一心要告诉丈夫好消息。因为这个孩子如果出生,她的内疚会少一点。而且,她对爸爸,并非没有爱。

……

周熠时而沉浸于回忆,时而说一两句。语调平静,却如同抛出一个个惊雷。

何唯眼睛湿润,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流产,得了抑郁症?”

“……可能是。”

“她那时候一直很消沉,都以为是身体虚弱,最严重时,饭都做不了,青姨还来帮做过几次,后来何……你爷爷,把我们接过去,各种补品,汤汤水水喝了几年,基本没见效。”

周熠声音有些哑:“我恨过她。”

“本来就只剩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她还抛下我。”

他自嘲一笑,“当初看《倚天》,看到张无忌父母先后自杀,我难受得不行,觉得这些大人都太自私,为了情,为了义,成全这个,成全那个,唯独对自己孩子最无情。”

何唯试图安慰:“如果真是抑郁症,她也是身不由己。”

他声音更加沙哑:“是啊,我也自私,只考虑到自己。没替她想过。”

何唯喉咙发堵,起身去厨房,水壶是空的,她烧了水。等待过程中,一边抹泪,一边思考着如何开解他,水很快烧开,她倒了两杯端过来。

周熠看着水杯,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何唯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哪个“走”。

“下周。”

“股东大会之后?”

“是。”

田云岚必须出席,瑞和正逢多事之秋,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这次股东大会,也是一次公关活动。

何唯看他平静得有些反常,充满歉意道:“对不起,我好像又做了件错事。”

周熠却道:“知道真相总比糊涂好,比自欺欺人好。”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何天奎因为一人私欲,毁了我的家,我没办法和他和解,也没办法放下过去。”

何唯说:“可你总要放过自己。”

他摇一摇头。

他这些反应,和顾远钧描述的何其相似。

何唯张了张嘴,“你愿意……”

周熠打断:“你为了你的家人,我也为了我的家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现实,你走吧。”

何唯一出门,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想问,你愿意等我吗?

等我学成归来,等我真正成长,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擦去眼泪,转身回去,“还有一件事。”

“有人给我爸寄了一封匿名信。”

她从手机调出照片,“信已经被我爸烧了,没机会拍,这个是我找私家侦探调查的,内容差不多,比那个信里要具体一些。”她问,“我发给你?”

周熠拿手机看了遍,面不改色,然后把手机还给她。

她问:“这上面写的?”

“大致属实。”

何唯一颗心“咚”地沉下去。

周熠抬眼看她,“你还有事?”

何唯抓紧时机,“你能想到会是谁寄出来的吗?还是说……”

她怕是爸爸自编自演……

周熠想了想,“大概能猜到。”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唯说了个时间。

他点下头,没再多问。

逐客令已下过一次,他满脸都写着拒绝沟通,再多说只会自讨没趣。或者,徒增难过。

何唯说:“你要小心。”

他看着她,说:“一路平安。”

何唯心里酸楚蔓延,勉强一笑,“谢谢,我走了。”

她走到大门口时,还是回了头,他仍是那个坐姿,没有在看她。

她失落地苦笑,他的心门关上了。

***

这一晚,周熠做了个梦。

一片开阔草地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都穿着白裙。

阳光太耀眼,光斑落在她们脸上,头发上,看不清面容,但感受到她们的快乐。手拉手玩闹一会儿,小女孩开始采花,摘一两朵就跑回去交给妈妈。妈妈坐在地上编织花环,每次分开都要亲一下。

他想加入她们,却迈不开步子。他大声喊,“小煜,妈。”

她们像是听不到,依然有说有笑,眼里只有彼此。

他急得跳脚,当然跳不起来。

小女孩东采采,西采采,然后朝这边走来。原来他脚边也有一丛挺特别的花。

他忙说:“小煜,我是哥哥。”

就在他以为她还是听不到时,小女孩仰脸,“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他看着自己成年人的鞋子,没法解释这是因为他们阴阳相隔。只好说,“你告诉妈妈,小熠在这,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小女孩转身跑开,大声喊:“妈妈,有坏人,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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