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荀兄,齐某生于南方,对于北方的食物不是很喜欢。”
荀轩以为齐望口中的南方,是指北阳国的南方,便疑惑道:“皇城便地处南方,不知齐公子所指的南方是何地?”
“齐某是指暄月的南方。”
齐望说者无心,荀轩听者有意。
荀轩表面上十分平静,可是他的双手,却在齐望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攥紧。
见荀轩沉默,齐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毕竟暄月王朝灭亡了十一年,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更何况他眼前这位是当朝的北阳丞相,在他面前提起曾经的暄月王朝,确实不妥,便立刻解释道:“荀兄不要误会,齐某口不择言,还望海涵。毕竟齐某生于暄月王朝……”
“齐公子请自便,天色已晚,荀某告辞!”说罢,不容齐望分说,荀轩忙起身离开。
“喂,荀兄!”
齐望今晚是第二次看着荀轩离开的背影,不过这次荀轩好似是落荒而逃。
“这个荀丞相还真是个怪人,没说两句就告辞,我有那么可怕吗?”
齐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异样,俊美依旧。
冷饮摊老板把冰雪冷元子端了上来,放到桌子上,对齐望道:“公子,您要的冰雪冷元子,请慢用!”随后,顺便将荀轩方才用过的碗给收走了。
齐望看着老板端上来的这份冷元子,突然没了想吃的心情,大概是被人两次三番的“告辞”,伤了心。
不过方才看荀轩吃这冷元子,似是很好吃,他便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送进嘴里,仔细品味了一下,微微皱眉,不满道:“怎么这么甜!”
齐望生于南方,喜辛辣,对于这种绵密香甜的食物,当真是喜欢不得。
他吃了一口便没有再动第二口的欲望,顿觉无趣。不过在这河边坐着,凉风袭来,却也十分惬意。
他刚要好好享受一番美好的夜晚,却听到一阵嘈杂。
“公子你没事吧!”一位女子的关切之声。
“这位兄台,你怎么了?还能站起来吗?”接下来是一位男子的声音,“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多谢好意,我自己可以。”这是粗噶的声音。
然后便听到有人议论
“这位公子看着气质不俗,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齐望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了他之前想象过的一幕,一位谪仙,趴在地上。
方才荀轩离开冷饮摊,似是落荒而逃之中,一时忘记了自己不可疾行。因此还未离开多远,就顿觉膝盖一痛,双腿失去了力气,摔倒在地。
见摔倒之人是荀轩,齐望立即起身,快步走到荀轩面前,单膝跪地,将荀轩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手臂则顺势搂住荀轩的后背,想要将荀轩扶起来。
齐望的突然出现,让荀轩怔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便想要推开齐望,却被齐望出声阻止:“你还想在地上趴着吗?”
荀轩抿唇不语,算是默许了齐望将他扶起来。
荀轩被齐望搀扶着坐回刚刚的冷饮摊,他坐下之后,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膝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触碰到膝盖的手,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即又缩回来。
荀轩的动作被齐望看在眼里,他半蹲下来,想要撩起荀轩的锦袍下摆,为他检查一下有没有磕伤,却被荀轩突然推开。
齐望冷着脸看着荀轩,不悦道:“荀兄就如此排斥与旁人接触吗?”
荀轩沉默,他不是排斥与旁人接触,只是不喜。他真正排斥的,是别人触碰他的手腕,脚踝以及膝盖。
但是荀轩不想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便选择继续沉默。
齐望气结,黑着脸坐到荀轩对面,看了一眼他只吃过一口的冰雪冷元子,将碗推到荀轩面前,有些别扭道:“我不喜吃甜食。”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喜欢这甜的要死的食物,你爱吃就给你吃。
荀轩抬头看向齐望,只道了一声“荀某不吃旁人之食”便又继续沉默。
见荀轩如此不识趣,齐望内心不禁腹诽:真他娘的难伺候。
齐望抱臂而坐,目光直视着低头不语的荀轩。
过了许久,荀轩终于忍受不了来自齐望的目光,开了尊口:“齐公子与荀某只是初次相识,大可不必管荀某。”
荀轩本来是想要将齐望打发走,可是齐望一句话就让荀轩语塞:“我就是想管你!”
“…………”
一时之间只剩尴尬,荀轩想要离开,可是自己的腿不容许他这样做,如此只能尴尬地坐在这里,假装忽视对面的那双眼睛。
不知沉默了多久,久到街上的行人都渐渐稀少,他们两人还是保持着盯视者与被盯视者的姿势没有动。
齐望也不急,在这里有个人陪着他一起消磨时间,感觉还不错,如果这人再识趣一点就更好了。
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天色的变化,本来皎洁月光,已经被由远处缓缓聚集的乌云遮挡住。冷饮摊的老板收拾好炊具,来到两人面前,委婉逐客道:“二位公子,看这天色渐渐阴沉,还是早些回家,以免淋了雨。”
荀轩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确实开始阴沉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板道:“多谢老板提醒,我们马上离开。”
说罢,荀轩借助桌子勉强站了起来,但是膝盖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尝试着挪动右腿,还未迈出一步,肩膀便被齐望扶住,好在这次没有碰到那三个部位,他也就默认了齐望的举动。
“公子,您的盒子不要忘下。”冷饮摊老板提醒齐望道。
“多谢。”齐望拿起盒子,塞到荀轩怀里:“帮我拿着,我扶你。”
荀轩接过盒子,被齐望搀扶着走了一段距离,而后齐望突然问道:“荀兄要回丞相府吗?”
“不回,今夜住在静满楼。”
闻言齐望轻笑:“看来齐某今晚与荀兄相遇两次是有原因的,齐某也住静满楼。”
荀轩礼貌一笑,打趣道:“今晚有劳齐公子,若没有齐公子,荀某今夜可能要睡大街了。”
齐望微微一笑没有回话,他心里清楚,荀轩若没有遇见他,或许也不会摔倒。
荀轩跛着脚,两人行进速度缓慢,齐望提出过背着他,可是被荀轩拒绝了,便只好陪着他一步一步挪回去。
“荀兄的腿,可曾受过伤?”
话音一落,齐望就觉察到荀轩身体明显一僵。
齐望停下脚步,看向荀轩的脸庞,有些煞白,不解问道:“荀兄怎么了?”
荀轩心知自己反应过于强烈,瞬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声音清冷:“无事。”
齐望见荀轩如此反应,便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便继续搀扶着荀轩,“荀兄就当齐某没问过。”
荀轩没动,半晌,才从他口中吐出来一个字:“是”
见荀轩有意告知自己,齐望追问道:“无从医治?”
“嗯”
“那荀兄的嗓子……?”
“也是”
齐望虽然还想知道的更加深入一些,但转念一想,他们并不熟,荀轩肯定不会告知他,如此一来,便也没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
静满楼在城西,离刚刚的河边也不远,若以正常人的脚程,半炷香时间便可以往返一趟。但是荀轩和齐望,足足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挨到了静满楼,荀轩长舒一口气,推开齐望的手臂,勉强扯了一丝笑容,对齐望说道:“今晚多谢齐公子,荀某就此别过。”
齐望看向荀轩,只见他已是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累的。
但齐望不放心他,便问道:“荀兄确定自己可以上楼?”
荀轩指了指楼梯,道:“可以,有栏杆。”
齐望看了一眼那红木扶栏,仍不放心:“客房都在二楼,倒不如让齐某护送荀兄到房间。”
“不必了,今晚已经受到齐公子多次照顾,荀某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不敢再劳烦齐公子。”
说罢,荀轩将盒子递给了齐望,扶着栏杆挪动着脚步上楼。齐望则在他身后紧跟着,以防他突然摔倒。
店小二在一旁看着荀轩很是吃力地上楼,有些担心他的腿能不能撑得住。
好在荀轩不负重望,终于是爬上了二楼,到了房间门口。
齐望见荀轩在他房间的隔壁停下来,问道:“荀兄住这间客房?”
“是,不知齐公子是哪间?”
“真是巧了,齐某就在隔壁。”
荀轩抿唇一笑:“那还真是巧合。”
见荀轩对自己熟络起来,齐望就还想跟他多聊两句,只是他这个人,一熟络了就什么话都敢脱口而出。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晚齐某可以遇见荀兄是注定的缘分,这些也便不算得是巧合。”
荀轩尴尬地笑了笑,道:“齐公子说笑了,若无事荀某先进房间,齐公子也早些休息。”
说罢,荀轩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转身关门之时对着齐望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关上门的那一刻,荀轩便再也忍不住,脸上的表情开始坍塌和扭曲。
他的满头大汗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疼。
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双腿挪到床边,似是无边无际的疼痛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
他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拖着腘窝,将双腿抬到床上。他盯着自己的双膝沉默好一会,待他的面部表情略微柔和,轻轻撩起下摆,却见膝盖处已有点点猩红。
他脱下鞋靴,将袜子也脱掉放到床边,露出纤瘦白皙的双脚。他缓缓地卷起裤腿,露出被白纱布缠裹紧实的脚踝。
他将裤腿卷过纤细笔直的小腿后,在膝盖下方停顿下来,他闭上双眼,倒吸一口气,似是不愿面对自己的膝盖,但他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将裤腿卷过膝盖。
缠裹着膝盖的白纱布湿红了一片,他抬手,想要触碰,却又害怕。
他侧身从枕边拿过一个锦盒,放在身旁,从锦盒里取出来一把小剪刀,沿着膝盖侧面,将系着的绳结剪开。
放下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白纱布一层一层地剥离,红色血迹也随着一圈一圈地扩大,直到最后,露出已经血肉模糊的膝盖。
他倒吸一口凉气,片刻未动。当他的手,再次伸到锦盒里去拿白纱布之时,却是在微微颤抖。
颤抖着手剪下来一段白纱布,将流到膝盖外部的血迹擦干净,这才得以看清楚他的膝盖。
膝盖中间凹下去的地方,只能通过被血染黑的纹路,才可以判断出那是一块状似髌骨的木头。
他又从锦盒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拔下塞子,将瓶中的粉末一点一点地撒在膝盖处。这期间,颤抖地不止是他的手,还有整条腿,甚至整个人。
白色粉末落到他的膝盖上,立刻与血融为一体,随后模糊了膝盖的血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最后以水滴的形状,彻底消失在了那块木头上。
血迹被清除干净之后,那块木头才显现出了它本来的金黄色和那水滴似的纹路。
这是一块由水滴纹金丝楠木做成的假髌骨。
假髌骨已经与他的骨骼连成一体,成为了他膝盖的一部分,但却又只能裸露在外。
又从锦盒里拿出来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壶,壶身细长。他拔掉堵在壶口的木塞,倒出了一滴粘稠的油状液体,滴在了那块木头上。
随后他用干净的白纱布将膝盖重新缠裹起来,打了个结,将裤腿缓缓放下,随后又开始处理另一个同样血肉模糊的膝盖。
待他将两个膝盖处理好,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外面早已下起了小雨,微风带着丝丝凉意从窗外袭来,吹动了他的发丝。
他躺在床上,看着床帷,忽的一阵冷风入室,吹歪了床头的星点油灯,吹灭了床尾的明亮烛火。
紧随其后,窗外的雨声也开始变得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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