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他决定留在洛镇。他找了一个偏僻的民宅,租了一间简陋的住所,预付了三个月房租和一个月押金,他口袋里仅剩下二百元钱。两天后,他去一家生产船舶用品的韩资企业应聘(企业购买了几个船舶用品专利,并加以优化改进;从国内子公司生产出来的印有“MIND IN A”的产品零部件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韩国总部,随后组装成印有“MIND IN KOREA”的完成品。产品在内地销售,与欧美产品比价格,与中国产品比质量,这个营销策略让这家船企在造船行业有了一席之地)。面试过后第三天,他收到了人事部门的录用通知。上班后,他每天都同钢铁打交道,这时,他才知道了螺丝的用处;因为他每天都有拧不完的螺丝——螺丝从法兰孔洞中穿过,将两个形状完全不同的铁饼合为一体,诸如此类。拧螺丝是他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其报酬足以解决房租和吃饭问题。如果他愿意节省的话,一年可以攒下来几千元钱。毕竟省下来的钱就是自己赚到的。

在油漆味很重的车间里,他一共有四个同事。班长身材矮胖,比他年轻大不了几岁,踏实认真为人厚道,三年前加入公司。他十岁时父母相继死亡,由祖母带大;他十七岁就有了儿子,此时他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年龄最大的人是个本地老头,他又瘦又矮,说话方言味很重,俚语居多,很难听懂。半年后李听说了关于他的笑话。老头和扫地阿姨关系不合,曾大吵大闹过几次。有些女人天生似乎就是为了吵架而生,老头总在扫地阿姨连珠炮般的咒骂声中败下阵来。他吵不过她,但内心忿忿不平,总想着伺机报复。有一次,扫地阿姨从食堂蒸箱中拿出自己的米饭碗,发现米饭里赫然放着一根乌黑发亮的毛。随后,她奔向食堂角落里的老头旁边,破口大骂。老头则一脸无辜,指责她无理取闹。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对于这个人人心知肚明但又死无对证的案子,公司人事部门给出两套解决方案:第一,辞退老头;第二,扣罚一个月工资,并赔偿扫地老太一个月工资。老头接受了第二条方案。第二天,公司事务栏上贴出一张处罚告示:“某某,上班之时行下流之事,破坏公序良俗,伤害他人感情;但念其态度诚恳,引咎自责,并非怙恶不悛之人;故作出以下处罚……”第三个同事是位年近三十岁的单身青年,是个天生的情种;他能同时爱上十个女人,并同时为十个女人流眼泪。第四个同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和同样是酒鬼的老公育有一子。她也是本地人,和自己父母一起住。她有大把的时间,但那些时间都是留给喝酒作乐用的,她没时间照顾儿子,因此把刚满八岁的儿子送到了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把儿子接回来。她五官还算端正,但并不漂亮,她作风轻佻放荡,并且喜欢说轻挑放荡的话。她爱好饮酒,在灯红酒绿的场所中结识许多朋友,她的朋友都是酒鬼,都有一个共识:三天不喝酒,就会觉得体软力乏,做任何事情都了无趣味。因此,只要略微了解她秉性的人都知道她的行踪——哪里有“免费的午餐”,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的丈夫虽然蠢,但仍对她偶尔彻夜不归,长期半夜醉醺醺的回家的行为一直有意见,她的父母也对她有意见,但她的父亲也是个酒鬼。一家人这么凑合着过日子,谁都对这样的生活很是不满,但谁都不愿意做出改变。在家里,谁都不会显露出热情的一面,心中的不悦使每个人都紧绷着面孔,他们都认为自己为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没有人会为糟糕的家庭状况负责。没人能改变她的习性和她的生活作风,她甚至会以到处混饭吃、到处混酒喝、到处结交酒肉朋友为荣誉;像所有酒鬼一样。她需要改变吗?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她会改变吗?她曾这样想:“酒精只能让我变成神仙,它毁不了我。有酒喝,有宴会,有人和我眉来眼去,有似醉非醉时的美妙境界,有人愿意花钱和我做爱;我活得这么潇洒舒服,为什么要改变?”

工作稳定下来,李叶开始写小说。可是投出去的小说总像是石沉大海般再也杳无音讯,他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只坚持写了半年就放弃了。多年以后,当他无意中翻出那些小说原稿时,他明白了失败的原因:小说剧情俗套生硬,人物性格毫无特点,像是一群机器人在演戏。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李叶的父母也来到洛镇谋生。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团聚并不代表和谐。毫无疑问,李叶有着健全的人格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他长久的高估自己的后果是,他根本无法忍受平凡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他感到压抑和绝望,而他又没有能力去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于是他的性情变得消极怠惰、得过且过。吴霞在纸箱厂上班,里面劳动妇女个个皮肤黢黑、身体肥硕健壮、嗓门奇高,对她这样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不屑一顾,没有人会把耐心奉献给她。她辛苦干活,心里又受了委屈,她又是直来直去、不懂变通的女人;悲伤在心中被放大成了痛苦,她并没有能够聊得来的朋友,也不会消解内心的苦闷,于是苦闷一直在心中挤压着。人都有这样一个坏毛病,喜欢把工作上的苦恼带到家庭中,喜欢把负面情绪带给他人。吴霞也不例外,况且她忙完一天繁重的工作,还要回家洗衣做饭。她的脸上总是乌云密布,眼睛里总释放出凌厉而又怨恨的目光。急性子的人总是学不会及时送上温柔暖心的安慰话。吴霞是个急性子女人,对待家庭琐事,她最擅长的是指责、训斥和喋喋不休的埋怨,是个实打实的怨妇。李树先生呢,他像是一个陀螺,不用鞭子抽打根本不动不起来,他将人性中的懒惰、懦弱、怄气、沉默寡语、不闻不问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在这个家里,谁都不愿多看谁一眼,谁都不愿和谁多说一句话。在这个家里,谁都没有使对方信服的威信,时常因为琐事发生争吵,而他们争吵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平息怒火。李叶渐渐明白,对于家庭事务而言“听谁的”远远要比“怎么做”重要得多。一到下班,走进家里,李叶总有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感,他迷茫失意,思想愈来愈消极,开始直来直去的思考问题,不去做任何感情上的投入。为了更直观地感受他们家庭存在的问题,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把家庭比作是一辆汽车,情感比作润滑油,愤怒比作激烈驾驶,怠惰情绪比作昏昏欲睡的乘客;由此可见,这辆没有润滑油滋润的汽车正被家庭成员激烈地驾驶着,而昏昏欲睡的乘客早已无心观赏沿途风景。

不过李叶早先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他开始重新认清了自己:“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不思进取,夸夸其谈,我竟然是这样一种人。”

半年后,吴霞换了新工作。毛纺厂彻夜轰鸣的机器声让她的神经衰弱症更为严重,她用两个棉花团塞进耳朵里,外面用胶带封上,这才稍微减弱了噪音对她精神上的侵害。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并不只有一个。当李叶落榜时,吴霞的希望破灭了;可是不久她就重新对儿子充满希望,希望他事业上蒸蒸日上、前程锦绣。如今李叶工作稳定了,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她对儿子又有了新的希望,希望他能找个贤惠能干的妻子。有一天,她早早下了班,在屋里点上一把香,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佛祖祈祷着。不一会,李叶下班回来,见到满屋烟气缭绕,再看看跪在地上磕头的母亲,他立刻愤怒了起来。

“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傻!”李叶朝母亲大声地吼道,“家里每一分存款上面都沾染着我们的汗水,我们自食其力,从不作恶,难道这样的人不应该被保佑吗?难道我们不烧香,不磕头,那些高高在上的佛祖就不保佑我们吗?难道谁磕头,它就保佑谁,谁烧香,它就保佑谁?坏人磕头烧香,它也保佑?好人不磕头不烧香,它就不保佑?那佛祖的本性和贪官恶吏有什么区别?你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你这是信仰吗?你这是交易啊!你拿信仰去和佛祖做交易,你亵渎、玷污了信仰,佛祖怎么会保佑像你这样的人?”

李叶的过激言论使吴霞震惊万分,因为在此之前,李叶从未干涉过她的信仰。女人都是固执而又脆弱的。她一方面觉得儿子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另一方面觉得真正亵渎、玷污了佛祖的人是儿子,他刚才的质疑是对神的大不敬,是会引来灾难的。当然了,她不会思考儿子的质疑是否合理,她的信仰体系中有这样一个逻辑:质疑即是渎神,渎神必遭天谴。她的固执表现就是立刻严厉地批评儿子,她的脆弱表现就是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李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母子二人互不相让,僵持了一会,直到李叶夺门而出才结束争吵。当天,李叶直到深夜才返回家中。虽然夜已深,他却睡意全无,他不断地回想着晚上在小饭馆用餐时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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