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凑得极近,细微观察,见到净因眉头稍稍摆动了一下,当即便懂了,忍住笑意,撅起步子,静悄悄地离了他闭关的这座文殊殿而去。
三日之后,方霖风尘仆仆,略带喘息地赶了回来,手上空无一物,却是径直来到净因身前,对他悄悄耳语道:
“净因师兄,我在显通寺山下那颗老梨树底下埋了五大坛美酒,都是山西上好的女儿红,味道香醇。”
净因如个木鱼一般,闭目养神,不为所动,不过僧人心里想什么,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正欲转身离去之时,方霖突兀想到什么,又转身对他叮嘱道:
“五台山佛门圣地,方圆五十里内都找不到一间酒家,我可是找了很久,净因师兄藏着点,可莫要让这群和尚发现了。”
白衣拂袖,青烟弥散,嘎吱的关门声响起,一切化为寂静,直到趴在门外悄悄偷听的那个女子移步离了去,文殊殿内才响起一道沙哑无奈的叹息声。
七日之后,从未挪步的净因终于离了文殊殿,问小沙弥要了一柄扫帚,在显通寺后山的碑石塔林处独自扫落叶。方霖与陆远站在大雄宝殿的后院,相隔数十丈,看见净因静修笃行,禅意加身,似乎是从渔樵问答的幻境中走了出来。
方霖放不下心,亦觉得他身上的许多事都是因自己而起,便留在寺庙里观察了净因一个月,发现这一个月来,和尚每日深居简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茶饭甚少,却也安然若素,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既然他沉浸在这安详,平和的古刹之中,方霖也便由得他去了,料想他本就是出家人,能够落座五台山,整日与古钟焚香作伴,偶尔与弟子们讲经说法,替老百姓排忧解难,也是极好的。二人便悄悄离去了,不曾打扰他。
依旧在显通寺后山碑塔林扫地的净因似乎是心有所感,放下手中扫帚,向着大雄宝殿的位置遥遥望去,目光幽深,仿若穿越了遥远虚空,穿越了大雄宝殿的铁锁木门,穿过五台山的万丈沟壑,看见了那个人默默离去的身影。
许久之后,落叶卷起,风尘依旧,在塔林内回旋不停。
一月之前的渔樵问答幻境内。
“你是文殊菩萨化身?”
“呵呵呵,真好笑…”
“贫僧头一次听闻,大智大慧的菩萨降生到世上,就是这么个木讷拘谨的小子。”
吐蕃语比之中原话大为不同,语调急促而致密,噼里啪啦一大串,如嚼豆子一般,披洒在净因脸上,砸得他尚且稚嫩的脸庞生疼,迷迷糊糊醒过来,却见苍天幽蓝,一眼望得见尽头,只不过被一群年纪各异的孩子挡住了,个个掏出故作凶狠与恼怒的神情,瞪着自己。
有的戴着一顶翘脚帽,帽子下脑袋光秃秃的,也有的不戴帽子,一颗浑圆的脑袋剃得精光,这些光头脑袋的,只有几个是佛宗弟子,多是自己把头剃了,或是父母给他们剃了,欲图送进佛宗修炼,却不被禅师看上,悉数遣返回人间的。
净因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几岁的模样,说来那时候,被人质疑,埋怨,堵在街角的日子数不胜数,倒是真不记得这一回是什么时候了,耳边嗡嗡作响,隐约间还有一首沉闷的埙音在脑子里作响,净因十分烦闷,伸手狠狠拍了一个耳光,那埙音才渐渐平复下去。
“哟,小子跟自己过意不去了。”
“莫不是被我们吓傻了,脑子不灵光。”
净因突然打自己一巴掌,倒是将一群人唬住了,此地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吐蕃贵族居住在深宫之内,一些佛宗弟子来到逻些的街头一阵吆喝,便能唤来许多贫苦孩子供他们指使,这几个正宗佛宗弟子,皆出身高贵,对赞普在人世间随意一指,便任命的菩萨化身十分不屑,故而也不会惧怕净因没来由的自残一击。
“傻不傻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是赞普手上一块工具罢了。”
“师弟,今日我们把他抓去日光殿外捉弄一番,让他丢掉赞普的脸,料想赞普便会要他不得好死,你看怎么样。”
“师兄言之有理,让布达拉宫的三千佛陀看看,这厮是菩萨降世,还是魔壳化皮。”
“让我丢脸,不就是让文殊菩萨丢脸么,不就是佛祖丢脸么,佛祖丢脸,不就是佛宗,不就是你们丢脸么?”
净因甩了甩稚嫩的脑袋,许久之后才清醒过来,轻描淡写地来了这么一句,惹得众人勃然大怒,愈发想要抓他去佛陀面前赎罪了。
“好小子,真当自己是菩萨化身了,大智菩萨可没有你这等蠢笨如猪的显灵法相。”
“走,抓他去日光殿,让他在布达拉宫下面出丑。”
净因拗不过一众小孩,因他握了握拳头,发觉自己手心软弱无力,果真回到了十岁前,此等返老还童,连一身内力都给贫僧散去了,拦也拦不住他们,只能跟着回去布达拉宫了。只是此刻净因不禁摇头苦笑:
这大琴殿的武功,真是奇妙无穷啊。
日光殿是西侧一角的大殿,虽不是布达拉宫的正中央,却是整座宫殿群日照最充足,最为温暖的大殿,在逻些这个上千丈高的高原国都上,终日严寒,大雪凛凛,食物与温暖便代表了一切。日光殿是吐蕃活佛的寝宫,活佛整日闭关修炼,不见外人,幽居日光殿的大内之中,殿外的宽敞地方,便成了无数佛宗禅师弟子跪地朝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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