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哈哈哈不不不,不能”,燕辞舟回过神来,干笑几声,退出一丈远,头一转道,“小弟,你继续说,后事如何了?”
金徴羽又咕嘟咕嘟灌了壶茶:“是啊,我也问他,卢尽思是谁,重生云云又是什么意思。这人听了先是起了疑心,忽而挥动长鞭,直往我嘴里塞,像一条蛇似的动来动去,也不知是什么探测之法,令人作呕至极。”
“过了一会,他捏碎了一道从我身体里跑出来的虚影,冷笑道:「是镜术的痕迹,错不了。卢尽思为人刻薄寡思、冰冷无情,若不是茗柯君,他怎肯担莫大的干系为人封魂接命?」”
燕辞舟若有所思,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一阵,若是风敲竹叶:“所以,这个卢尽思你究竟认不认识?”
“当然不!”金徴羽大摇其头,断然道,“我见都没见过,肯定是瓷人满口胡诌的,谁晓得他是哪门子神仙?你提醒我了,来翻翻风土人情小册子,说不定有写——”
燕辞舟一手扶额,颇为头痛地拦住他道:“罢了,小弟,先别管这个人了。接着说。”
金徴羽一挥手,道:“我当然要否认了。然而,后面不管我讲什么,他都认定了我在装傻,最后实在懒得再争辩,拿鞭子将我上下唇一绑,说——”
“茗柯君,你我都死过一回,就无须再效那一套虚与委蛇之形状了。你重生以来,我出手给你荡平抹去了星象天机,避人耳目,免遭烦扰,这份大礼你不认也得认。记住,以二十五日为期,将这具身体护送到涿光山完成复活。若不应我,四海六合,教你永无宁日。”
金徴羽说的平淡,只因对方将这一席话时也极为沉稳自负,似乎是笃定「茗柯君」没有拒绝的余地,到最后一句时,杀伐果断,跃然眼前。
“不认也得认?是人家拿刀逼着他来施恩的?”燕辞舟随之也冷笑一声。
齐雨灯有旁人在场时一贯是不说话、冷淡阖目的,这时却也萧然道:“他大可以一试。”
“就是,还「永无宁日」,什么口吐妄言的衣冠宵小之辈”,燕辞舟眸中惊雷击岩般,搅起一川星斗耿耿、曙色溅溅的寒芒,“真敢想啊,那就来比划比划!”
说着便踢了一脚地上那条流光溢彩的长鞭,扬眉道:“喂,起来打架了!”
那鞭子被他踢得其倒翻出去几个来回,一端堪堪挂在了窗棂上一面坠落,其中护着的骨瓷碎片却是天女散花一般,四处疾飞不停,要掉下楼。骤然间,鞭梢扬起一角,嗖嗖笔直飞出,如串烤鱼一样将所有骨片尽数传在了鞭子上,稳如磐石,分毫不动。
金徴羽注视着这一幕,感叹道:“鞭子保护尸骨,真恪尽职守。”
“自己的骨头,还痴心妄想着找人帮忙复活,怎么可能不上心保护!”燕辞舟斜觑一眼,懒散散道。
金徴羽却道:“怪就怪在这里——他非强迫我答应助他事成,我又不是茗柯君,如何能应?只得一面口中咕咕唧唧地推脱,一面往外退,想撑到你们回来。哪成想这人好奇崛的功法,就这么哗地一伸,再这么呲地一抓,最后这么啪地一掀,我就被他咔地捏到手里,引颈待死了。”
他说得着实活灵活现,明知是成功脱了险,燕辞舟还是吊着一口气问:“啊,后来呢?”
金徴羽朗声道:“他逼视着我,一字一句说:「茗柯君,你一味抵赖有甚见不得人处?不若我替你揭下这一层面皮来看看」。接着手握成爪,就要生生剜开我的脸。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他那手忽然停住了,在我脸上颤抖了好半天。”
“我这颗心啊,也像是用快断的纸鸢线拴在了悬崖边,跟着他手一起颤啊颤,抖啊抖。就这么抖了好一会,这人忽然急促地低声道——”
“杀了我!”
这三个字由他说来,极是凄厉焦急,在初晨昏暗的天色里,无端让人一阵胆寒。
燕辞舟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怎会发生如此变故?”
金徴羽续道:“当时,我也正奇怪,心想这人一会儿要杀我,一会要我杀他,恐怕脑子里进了白云海。不管哪样,打打杀杀总归是大煞风景,我就想嘟哝劝说两句。”
“结果他一个字不听,霍然一下子卸掉了右手臂,那皮肉在离开身体的一瞬,便化为了一柄尖锐的白骨之刺。他不由分说,将骨头一把塞进我手里说:「我是千棠川冉犀,他恨毒了我,死也绝不能落在他手里!快,用这个杀了我,然后烧了神鞭浣酒红!」”
那语调,煎熬至极。
燕辞舟乍闻「冉犀」二字,猛一惊起,过了半刻,又恍然扶案坐下了。这位……是茗柯君从前的好友,名字只一提,便稍稍牵动了心绪。
他定了定神,听金徴羽呜啦呜啦喝了一气水,道:“冉犀是谁?那可是鬼修的集大成者,仙洲百年来最经久不息的传奇之一。我当时就被这个名字砸傻了,呆立不动,也不知该不该信。那人愈发着急上火,一迭声地叫我赶紧杀他,我不敢动手,只好拼命地跑啊跑,他就在后面追啊追。”
一顿,夹杂了几缕恼意,憨笑道:“结果忙乱中,不小心脚下一绊,他靠得又很近,一根臂骨随着我一跤摔下,径直从腹部刺入。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
“……”燕辞舟当真是无语至极了,揉着眉心缓了好一阵,方叹道,“敢情你这一下致命伤,竟是自己撞上去的?赶明儿,你快去冠城领一个「最稀奇死法大赛」的冠军吧。”
金徴羽笑得十分理屈词穷。
抱头哀嚎一阵,连忙转移词锋:“我仔细一回想,其实是听到了两道不同声音。先前那人较为深沉低哑,不辩年岁,后面说「杀了我」这三个字的,却是一道隽爽风流的青年声。”
不知何故,一听到「隽爽风流」四字,燕辞舟恰觉得与冉犀再贴切不过了。
他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徐徐道:“后一个应该就是冉犀本人,至于前一个,是一体双魂,他体内困着另一个灵魂,还是……”
“这条鞭子可以使用「缠绕术」困住冉犀的灵魂,也可以控制他身体。”齐雨灯原本冷眼旁观,见他彷徨难解,蓦地一语切中肯綮。
燕辞舟滞了顷刻,骇道:“所以第一道声音是这条鞭子,或者说,控制这条鞭子的瓷师。瓷师花了五十年收集尸骨想救回冉犀,冉犀却认为对方恨毒了他,复活自己必然没好果子吃,所以极力求死?”
此段公案,恩恩怨怨,必有隐情,他一个外人,绝没有轻易介入置喙的道理。
金徴羽亦不明就里,待听他将瓷师烧纸瓷城、落叶海收取遗骨等诸事一提,忍不住“啊”了一声,叹惋道:“冉犀是否心存误会?瓷师肯花这么大手笔让他复活,怎么也不像是怀着歹意。”
“这可不一定。我看就是血海深仇,毕竟,憎恨总比爱意来得更长久深刻。”燕辞舟心头一阵乱愁无绪,郁悒难舒。
他一转头,发现齐雨灯正用一种百感牵萦的眸光注视着他,支着手,曼声问:“君晦,你从哪里听来的歪理?”
“我说的不对吗?”燕辞舟趴在手臂上看他,摆明了不服气,“憎恨这种负面情绪就像横亘的伤疤,就算愈合了,每摸一次,也能记起受伤的痛苦。至于其他的喜欢、恋慕、亲近等种种感情,就像是大摇大摆走在日光下,虽说暖洋洋的很舒服,可等过了五十年,谁还会去重温这一丝暖意呢?”
齐雨灯绝没有料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脸上的神色一时凝住了,空无且悠远,似是春风吹上旧时楼台,无言自缄默。
过了很久,他微微笑了一笑:“那我要你一生永驻在光里。”
“不过话说回来”,金徴羽来回踱步了几圈,嘿嘿搓手道:“当事人不在此处,此案跟你我都关系不大。咱们又不是那位无双无对、惊才绝艳、事迹多到写在纸上就能铺出一条路的传说人物茗柯君,根本用不着烦恼……”
“巧了”,燕辞舟似笑非笑地一抬眸,“我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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