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冠冕的皇帝步步登高台,衣以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为饰。年轻的天子举酒,看不出有任何胆怯,气度颇为巍然。

第一盏酒,伴奏用的是《白龟》。众人唱道:“圣德昭宣,神龟出焉。载白其色,或游于川。名符在沼,瑞应巢莲。登歌丹陛,纪异灵篇。”

第二盏,《甘露》唱道:“天德冥应,仁泽载濡。其甘如醴,其凝如珠。云表潜结,颢英允敷。降于竹柏,永昭瑞图。”

第三盏,《紫芝》唱道:“煌煌茂英,不根而生。蒲茸夺色,铜池著名。晨敷表异,三秀分荣。书于瑞典,光我文明。”

一盏接连一盏,几乎唱遍世间祥瑞之相。一直到了第九盏《玉兔》:“盛德好生,网开三面。明视标奇,昌辰乃见。育质雪园,沦精月殿。著于乐章,色含江练。”

传说兔能望月而孕,生息强盛。其间意图一目了然。宫中适龄的少女们无不摩拳擦掌,两眼冒光。

“恳祈南岳寿,势拱北辰星。永固凫藻乐,千载奉升平……”伴随着最后一句唱词,庄重端严的乐声缓缓低落,平复为和风寂静。

皇甫云来作为公卿代表,奉觞跪拜道:“吾皇寿千万年,与天比长。德隆于三皇圣贤,功羡于五帝大业!”

四周山呼万岁,轰隆隆得震颤大地。

“吾皇寿千万年,与天比长!”

“吾皇寿千万年,与天比长!”

大典一切顺利,待到结束之际,却出了一点小乱子。

当时皇甫思凝已经坐上马车,准备出宫。宫门却忽然下钥,据说皇宫失窃,所有人禁严不得出。一一排查虽然不难,但也颇耗时间。绿酒面露不忿,从鼻孔里轻轻一哼,道:“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搜查我们……”

皇甫思凝道:“他们也是依命行事,你不要与他们为难。”

她这边坦坦荡荡,自然无所谓。另外一头却传来了一阵喧哗。原来是有一个名叫张夜华的掌酒内官携其娈童入内,因为戒严搜查,心中害怕,竟将之投入酒罂溺毙,为同侪检举事发。

人证物证皆在,张夜华百口莫辩。

千秋节居然出了这样的龃龉之事,皇帝十分震怒,下令将这个内官斩立决。

诸太监叩头请贷,连原太后也道:“今日吉辰,不宜刑戮。”

皇帝皆置若罔闻,反倒叫众人盛服观刑。

一群公卿家眷挨挨挤挤在一起,就为了看一个阉人在皇帝诞辰受戮。倒也不是不滑稽。

皇甫思凝意态安然,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总算等到了一个滚落在她脚边的蜡球。她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捡了起来,收拢在荷包里。

不远处,罪人头颅飞起,血光一柱冲天。

***

出宫之后,皇甫思凝叫马车在一处停下,下车之后左右徘徊,又上了另一辆马车。如此三番五次,确定身后无人跟踪,那辆最后的马车才将她放在了一个京畿附近的小宅子前。

皇甫思凝姗姗入内。宅中有一池,围之以护阶草。池中有锦鲤鱼跃,波光粼粼。上有一葡萄花架,横斜蔷薇墙,遍植海棠牡丹虞美人,丛错相间,红粉依偎,鲜艳夺目。她进入一处矮轩,但见窗明几洁,笔砚文房具样样俱全,又有白瓷花瓶插玉兰一枝,薛氏笺数张,沉墨镇纸一枚。室内安了紫檀罗钿九折屏风,画上闺秀如玉,九张样样不同,或春睡,或拜月,或焚香,或弹琵琶,风姿各异,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轻烟飘渺,解人烦忧。皇甫思凝伫立半晌,才想到这里焚的是安神香。她听见不远处有声音传来,也不知道为何心中一动,悄悄绕到了屏风之后。

有三人脚步纷迭而至。有一声音慷慨激昂道:“皇甫云来那个酷吏,真是令人发指!”

另一声音冷笑道:“既而夷令氏之九族,又株连乡里,因亲及故,抄捡全国,屠戮数百家,连两三岁的孩童也不放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还活着的人里头,和令氏关联最大的难道不就是他吗?娶了令氏的女儿,做了令氏的佳婿,生了令氏的骨血……他要是那么想将令氏残党一网打尽,最该死的不是他自己和他的女儿?”

又一人道:“沈兄真知灼见,说得一点也不错。”

沈兄道:“那个姓柔的小子,鬼鬼祟祟地叫我们过来,怎么自己一个影子都没有?难道他是怂了?我就知道那个兔崽子,整天只晓得跟在令莲华屁股后头,懂得什么出息!”

另两人似乎以他为首,十分谄媚,不住帮腔。

沈兄骂了一阵,但柔欢始终不来,他也无可奈何,道:“我的时间何其宝贵,岂能在这里耽搁!你们二个留在这里,听听等会那兔崽子要说什么。要是他言之有物也就罢了,如果只是装神弄鬼,扰人清净——呵呵,看我!”

这样嚣张的语气,这样欠揍的态度,皇甫思凝已经想到了他是谁。

与令莲华、柔欢等人一起并列为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大理寺少卿沈亦绮。

如果她没有记错,沈氏在之前大案中的表现,和沈亦绮此刻表现出来的风操绝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沈亦绮气冲冲地走了。

另二人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皇甫思凝有点尴尬。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一时心血来潮,躲在屏风后头。现在听了好半天,要她如何现身?

最多说一句:“对不住,我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你们继续聊皇甫云来和他女儿有多该死,别介意我。”

皇甫思凝正在左右为难,之前不住恭维沈亦绮的声音忽然响起,竟有几分阴冷。

“那姓沈的小子倨傲怠慢,目无下尘,确实可以利用。”

皇甫思凝眉梢一跳。

另一个声音也缓缓道:“这些世家子弟,靠着继承余荫,世世接替,眼界也不过如此了。”

阴冷声音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我国效仿池台大律,以至于这些世族根深蒂固,流毒无穷,非朝夕能改……”

数百年前,池台为天下共主,盛名赫赫。方棫立国之后,大律也效仿池台而定:重血统,重世族贵戚,罪人以族,官人以世,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势。取士只看文章华研工巧,不品民生世情。几百年下来,已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这二人单独在一起时,讨论了许多民生多艰,朝堂污浊,口沫横飞,与之前和沈亦绮在时的唯唯诺诺截然不同。

阴冷声音道:“我本以为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眷,当朝太傅?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位心思深远,文韬武略的相君大人。”

另一声音里也流露出了一种热切的崇拜,道:“虞兄说的极是,相君之能,我等拍马难及。若是一年之前,嘿嘿,我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出头之日。我们寒窗苦读,为的可不就是明日簪绂若云屯,晨趋阊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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