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脸一热。明明她是主凤竹是仆,明明尊卑有别,逗弄凤竹的人是她——可是怎么每次凤竹都这么淡定自若,她却忍不住面红耳赤?
但这也没有法子。她就是拿凤竹没有法子。
皇甫思凝虔诚焚香礼拜,又对着摩耶夫人像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凤竹的目光也流转在那尊已经有些年头的石像上。佛母姿态优雅轻盈,手攀着娑罗树,眉目端庄美丽,似乎盈满了温柔母爱。
皇甫思凝的唇微微颤动,似祝祷,似祈愿。
凤竹望着这尊石像,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快。这来由无缘无故,却真切得令人惊骇,仿佛恨不能将石像砸成粉碎,散作齑粉,才能泄自己心头之恨。
皇甫思凝起身,回头一望,见凤竹死死地盯着摩耶夫人像,有一种近乎凝重的认真。她奇道:“你怎么了?”
凤竹轻声道:“没甚么。”
二人相携下山去,已是日暮时分。马车平稳行进,忽闻路边一阵锣鼓喧天,声震青云,韵惊鸟木,掀开帘帐一看,只见香车宝马将此地围得几乎水泄不通,皇甫思凝犯了好奇,差遣车夫道:“问问这是什么事?”
车夫不一会回禀道:“娘子,今天礼闱放榜了,邢部侍郎黄太清家的公子中了会元,黄侍郎大喜,邀请了许多亲朋和同场贡士来庆贺。”
皇甫思凝恍然大悟,道:“我这日子真的过糊涂了,放榜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她在心底沉吟,苏画没有袭荫,今年也参加了会试,不知成绩如何。不过,“……黄太清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凤竹道:“他是你儿子。”
皇甫思凝哑然,顿时想起了黄太清是谁。
这几个月下来,皇甫云来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插的插,该拔的拔,大权在握,好不风光。包括钟瑶光的父亲、御林军右将军钟象在内,他一共收了五个干儿子,五个干孙子,遍布各部枢机,人称“十虎”。
黄太清和钟象一样,也是皇甫云来干孙子之一。
外头花团锦簇,士女云集。一声清啸,一颗花炮冲天而起,点亮昏昧暮色。一颗颗烟花接二连三升起,一个赶一个,犹如漫天星光,色彩斑斓,灿烂如织就十段锦,好一番热闹盛景。
凤竹夸奖道:“你真是儿孙满堂。”
皇甫思凝扶额道:“你大字不识一个,就别瞎用成语了。”
凤竹被她一呛,有点不解,也有点委屈,道:“这个难道不是好词?我听别人都是这样称赞老管家的。”
皇甫思凝皮笑肉不笑道:“你也知道他们是在夸老管家啊。”
凤竹眨了眨眼睛。
美色当前,皇甫思凝毫无原则,不忍苛责,道:“我们就别凑这种热闹了,绕路走罢。”
变故陡生。一串焰火接连爆开来,燎彻亮如白昼,剥剥哔哔,宛若轰雷,一个火星落在草席铺上,火焰轰然窜上去,点燃了屋前悬挂的天师仙子像,又朝梁檐烧过去。众人不期此境,一时没反应过来,星星之火已大作成灾。
好巧不巧,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烧得漫天都是惨烈赤红。人人大惊失色,惨然哀呼,四处奔逃。车夫训练有序,无需皇甫思凝下令,早已如飞一般掉转缰头,喝令红马加速奔驰。
本来是一场好事,谁成想祝融作祸,赤帝降临,竟化作了这样的人间惨剧。
马车远远离开,皇甫思凝掀开帘帐,犹自能看出火焰越长越高,染红了大半天际,仿佛如血残阳。她皱眉道:“还有那么多同场贡士也在……”想到苏画安危,她的心多少也有些提起来了。她回首叹息,“凤竹,我们回……”
皇甫思凝的话音戛然而止。
凤竹脸色惨白,僵硬地望着血红的天空。
凤竹虽然不谙世事,但素来不动如山,待人接物安之若素,甚至往往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莫名高傲。皇甫思凝第一次在那张绝色容颜上,看到一丝近乎于恐惧与怨毒的神色。她略略瞪大了眼睛,问道:“凤竹,你怎么了?”
凤竹喃喃道:“火……”
记忆中有漫天的大火,丰厚如血一样的红。
皇甫思凝连忙放下帘帐,慌道:“没事的,火离得很远了,烧不到我们身上。”
女子的悲泣,仿佛绝望垂死的凤凰,离得越来越远,可越是遥远,那无尽的哀嚎挣扎就越是痛苦惨烈得让人窒息。
凤竹恍若未闻,嗫嚅道:“失火了,火……”她皱起眉头,面露痛苦,眼神变幻,眸光离合,乍阴乍阳,一缕几近疯狂的金色在其间陆沉翻涌,灼灼逼人。皇甫思凝手足无措,凤竹忽然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地,惨呼出声,“烧死人了!死人了!”
皇甫思凝再也忍不住,也一并跪在地上,将凤竹搂入怀里,急忙道:“凤竹!不要怕,不要怕!这里没有火,这里没有死人!”
凤竹完全不听,如同一个只会牙牙学语的孩子,不断重复着:“有火!火!死人!”她本来的声线十分动听,纵然不知世事,也平淡优雅,此刻却尖锐如银瓶乍破,玉碎簪折,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傻女。
皇甫思凝也提高了声音,道:“不怕!凤竹,不要怕!这里很安全,这里有我!”
凤竹急促地喘息着,忽然透出一股凶狠之色,伸出手似要推她。
皇甫思凝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手下却死死抱住,不肯松开,颤抖着道:“别害怕,乖,我在这里……不怕……”
她知道凤竹看似柔美的外表下潜藏了怎样的力量,之前那些绑匪凄惨无比的死状依稀在目。倘若凤竹有意,她这弱不禁风的小身子骨估计还招架不住一招半式就得散了。
皇甫思凝等了一会,却没发生自己被凤竹一拳打飞的惨剧,不由有几分怯怯地睁开了眼。然后呆若木鸡。
“凤竹……你哭了?”
凤竹怔怔看着她,眸底微光涟漪,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
被皇甫思凝这样一说,她也面露惘然,反问道:“我哭了?”
皇甫思凝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拭去凤竹的眼泪,又拍了拍她的背脊,柔声道:“别哭了。”
在她们都看不见的地方,火光冲天,如同残阳余晖,寸寸席卷苍穹。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死亡如同狰狞的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投落下无垠的阴影。
世事如轮,命运无常。
凤竹道:“霜儿,你在这里。”
皇甫思凝颔首道:“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
凤竹破涕为笑。
这是皇甫思凝第三次见到凤竹的笑,一时屏息,再无言语。
她一向都知道凤竹极美,然而她却没想过她居然能够这样美,美得令她心尖都发疼。
世间人都见过电闪雷鸣,听过雨下雪落,但很少有人知道春草在经历冬雷之后,要如何从冰冻里土壤里冒出头;也很少会有人知道积雪融化的声音,辨认出流逝的方向。看不见,也摸不着。天光澄澈,斯音依稀,找得到檐角滴落的水珠,找得到蜿蜒渐渐的溪水,却找不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但是她知道那个声音。
就像知道落花流水载着春天一去不回头,知道雨过天晴会出彩虹照耀人间。知道那个声音比春雷划破苍穹更浩大,比轻风掠过檐角更微小。
她终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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