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佐僚也是京兆府人士,考中了进士,却接连三次都在吏部的铨选中落榜,大概是做官心切,便远离京兆府,到了朔方,进了节帅府做幕僚,如今任掌书记一职。

国朝入仕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贵族子弟不经科举可以靠门荫为官,而寒门子弟大多会去考科举。

国朝举仕科目多,其中进士一科难度最大,每年奔赴京城赶考的人多,录取人数却极少。一旦考中进士却并不会立刻授官,要守选三年,之后参加吏部的铨选,铨选过了才由吏部正式授官。

科举称为常科,除此之外,还有制科。制科是天子下诏,较之有固定时间方能考试的常科来说,制科更为灵活,是天子想选拔更为特殊的人才,因此时间并不固定,如果应试者登第,日后的升迁之路会很快。

至于科举落榜之人,依然有进入仕途的机会,除了建立边功外,还可以到使府里任佐僚。

使府辟属幕僚,亦需赠礼表诚意,之后奏闻朝廷下敕书任命。由此进入使府为佐僚的人可同州、县官吏一样有考课升迁之机,他日进入朝廷为官也大有可能。

余菀也不知李述何时变得这般能言了,就差给她介绍一遍国朝是如何运作的了。

她就是个小婢女,连灵州城都没出过,未进节帅府为奴前,见过最大的官吏便是那些凶神恶煞催她交税的小吏,除此之外,对国朝的官员没什么概念。

是以,她一下子记不住李述的话,反而越听越糊涂,似乎是听了天书一样。

余菀觉着,何人来做官,如何做官都与她无关,她要做的事,是接下来侍奉时不出错。

待李述唠叨完,余菀便去膳房取了点心,轻手轻脚端进书房,小心地放在连奕和那个佐僚跟前。再端着漆盘退至隐蔽处,她悄悄看了那与连奕同坐在罗汉床上的佐僚。

那人除了年轻,长相干净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余菀心生感慨:这位佐僚该是有些真本事才能得连奕看重,否则便不会被节请来节帅书房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看着这二人有长谈的架势,便退入了书房后头的小隔间里,将酒水等物备好。

做完这些,她还是不大放心,便又将一应茶具慢慢取下,准备煎茶,以免里头要茶水,她却要匆匆起火煮水再等三沸耗时太久失了主人兴致。

原本这小隔间里有几套茶盏,偏是今日只剩下了一套,便是看上去最新的那套。

当日祝荟言说,节帅会在接待贵客时使用这套茶碗。今日这情景,余菀也来不及找别的茶盏,便只能用这套了。

至于茶饼,小隔间里只剩下了湖州贡茶,名字叫做吴兴紫笋。

所谓贡茶,是供给皇家所用。连奕这等外臣能得此物,自然是圣人所赐。外臣能得此茶,是圣恩浩荡,普通官吏并不会有这份恩荣。

反正都用了这套茶碗了,那便煎这贡茶好了。

小隔间里,余菀一边煎茶,一边听着里头说话,她听不太真切,但也能拼凑出他们的谈话内容,无非是佐僚感谢连奕的知遇之恩,而连奕笑说是佐僚有真才实学。

这俩人算是互相吹捧,打完了官腔,连奕便说起了那个佐僚的考课一事。

佐僚本是进士,在朔方使府任职后有了官声和经验,且有节度使保举,考课升迁一事就等吏部十月的铨选了。

这种任期已满要考课的平常事却被连奕单独叫来书房说道,以此来看,这位佐僚确实被看重。若此人成了京官,对连奕来说便是一条人脉。

大约是那个佐僚受宠若惊,以致听完连奕的话后没有即刻回应,反而是在几个弹指后忽地跪地,几近声泪俱下地叩头谢恩。

书房里,两人依旧在说话。而小隔间的后门进来了一个人,是李述。

他扫了一眼正在煎茶的余菀,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乖觉。正好,煎好了茶便送进去吧。”

余菀答应了一声,待茶汤煮好,便舀汤入碗,放至漆盘上。才要绕出小隔间,又听李述道:“记住,在外客面前要格外仔细奉主。”

李述这般提点,更让余菀觉着那位佐僚不凡。因而她顺从地回:“我记下了。”

“你送完了茶暂且不要急着出来。”李述强调,“记住,你今日煎的茶不是湖州贡茶,不是吴兴紫笋。”

余菀低头看看茶汤,不由脑子打了结,却也不得不听命行事。

她给连奕和那佐僚呈上茶汤,之后,轻抿了唇,静静侍立于连奕身旁。

这时,她端漆盘的双手指节泛白,生怕今日丢人丢在佐僚面前。

茶汤在绿中带黄的茶碗中显得格外诱人。此时的余菀倒不怕连奕不满,反正她几斤几两,他都知道,余菀担心地是这佐僚擅长煎茶,挑出个什么不对来,那她才是真无地自容。

她仔细看着佐僚,见他先观碗,再观汤,随后送茶汤入口。

一个弹指后,佐僚放了茶碗,打趣道:“仙娥进水煎紫笋,只差牡丹花笑了。”

连奕带着薄茧的手摸着茶碗,面上接了鎏了金的光,忽而一笑,更加昳丽。他看向那佐僚,随即一问:“此茶怎能与贡茶相比?”

佐僚蹙眉:“这难道不是吴兴紫笋吗?”

连奕瞥了余菀一眼:“是吗?”

余菀心里“咯噔”一响。这明明就是湖州进贡的吴兴紫笋,先头学煎茶时,她还特意记过茶饼,可她并不知,为何要否认。

她脑子里闪过李述对她唠叨过的话,佐僚出身并非富贵之家,历次落榜,即便在节帅府任掌书记,品阶却并不高,却能很快地吃出贡茶,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菀呼吸越来越紧,她几近被书房里诡异的气氛压到窒息。

无论如何控制,她脑子都出现了塌方。想起李述的话,她咬着牙,捧着漆盘向前一步,扯谎道:“回节帅话,此茶并未吴兴紫笋。”

佐僚纳闷,面露疑色:“节帅,下官想请教,此为何茶?”

余菀竟不知,这种人居然能考过进士,也不怪他被吏部主持铨选的考官给黜落了,必定是他在考卷上说了什么疯话。

连奕又将这问题甩给了余菀。

余菀暗自叫苦,此时没挨手板,她已经觉着手心生疼了。

都这会儿了,她郁闷、忐忑和无助都是无用功,终是一咬牙,不怕死地冲佐僚道:“湖州贡茶,天下闻名。昔日张公文规所做《湖州贡焙新茶》,是在说宫廷之事。这里是节帅府,怎会有吴兴紫笋?”

佐僚趁机奉承:“节帅深受皇恩,自然能得圣人恩赐。”

余菀几近崩溃,她只想好好当差,怎么今日摊上了这么一桩事。

她暗叹一气:这位佐僚能这般泰然自若,不是城府太深便是傻到不透气了。

事已至此,她再不情愿,也终是奓着胆子道:“大概是这茶的味道相类吴兴紫笋。掌书如此盛赞妾煎出的茶,该是没少吃吴兴紫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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