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穿越这事无独有偶,有一就有二。就算真的在异世界碰巧遇见了和自己同样穿越来的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面前这个一头红发乱得和金有一拼的大叔,除了发色还有那么一丝丝搭边,其余部分实在让人难以跟那个印象中天庭饱满的莎士比亚联系起来,除非他穿越来的时候也和我一样换了新的身体。
他把烟卷捻灭在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那里面堆满的香烟的残骸,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又点起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那点红色的火光在一片烟雾弥漫中,像一颗将陨的、燃烧着的星星。
“我在这个世界生活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他吸了吸鼻子,用三根手指捏住烟嘴的部位,把香烟从干巴巴的嘴唇边拿开,“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生桑,”我说。然后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林生桑,这两个都是我的名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酷拉皮卡在一旁看向我的视线。
“生桑?我记得是……形容人死期将至的意思?这还真是个勇敢的名字呢。”他托着下巴思考着,在想出结果的时候自然地笑了起来。
“过奖。”我随口答到,因为此刻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不会真的是莎士比亚……”
“很抱歉,恐怕我要辜负你的期待了呢。”一支烟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他全部吞进了肺里,他再次把烟尾捻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而已,莎士比亚的戏剧是我主要的研究范围,可谁想到新的学术论文才写了一半就莫名其妙穿越来这种地方了一个没有莎士比亚的世界。归根结底我是要吃饭的,脑子里那些论文思路可没办法帮我填饱肚子,所以我干脆就借用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字写剧本赚钱了。”
果然,哪有那么好运就遇见到文豪真人。
“我的剧本一部分是直接用了莎士比亚的作品,一部分则是自己的原创故事。大约七八年前,为了谋生,我在这个世界开了一家自己的剧院,当然,不是在这座游乐场,来这里只是收费演出而已。”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坐在角落木椅上正端着一杯热咖啡、完全没留意到我们在聊什么的女人,没有任何避讳地说,“剧院能走到今天也多亏遇见了梅琳达,她真的是一名十分出色的演员。”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转了过去,那位叫梅琳达的女性年龄目测刚三十出头的样子,她的演技精湛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和我一样,这个大叔在遇见与自己同是穿越而来的人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但是我还是有一种老乡见老乡般的不可言说强烈亲切感,即使他在从前那个世界是个澳大利亚人。
在穿越的大背景、以及同处于一个世界的环境熏陶下,从前国家之间的界限几乎已经模糊到直接消失,他虽然不至于说有多激动,但还是无比热情地拉着我聊了整整一下午。我们聊到从前的家人,聊到故土的诸多事宜,大到穿越来以前的国际形势,小到家里案桌上供奉的香炉。在他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了那个我不曾涉足过的板块、一个更加生动具体的澳洲大陆,那里有成群的鸸鹋和袋鼠,有漫长的夏季干旱和一望无际的黄色草原,高温与风沙,还有栖息在魔鬼桉上种类繁多的鹦鹉。大群的绵羊在牧场主的领地里过着呆滞安逸的生活,雨季的来临总是遥遥无期,有时候甚至要以年为计数单位,干风暴带来的假性降雨会把草原上的天变得像末日一样。我觉得大开眼界。
在那个盛行宗教基本由天主教和基督教主导的澳洲唯一的国家中,这位先生过去却是一位没那么虔诚的佛教信奉者。
当我问他本名该怎么称呼时,他说以前的名字早已经舍弃了,如果莎士比亚叫不惯的话可以直接喊他威廉,毕竟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
他没有和我一样“幸运”的遇见那个神明少女,故也没有得到新的身体,他的穿越和诸多穿越一样俗套,只是意外事故死去之后,再睁眼就醒在了这个世界的巷尾中,醒的时候他还穿着自己出事那会儿穿的那套睡衣。
我们彼此颇有惺惺相惜的共鸣感。
如果不是酷拉皮卡非要拉着我回去睡觉,兴许我能和这位大叔开瓶香槟坐着聊到天亮,我讲给他近十年中我所了解到的国际政治,以及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再三确定地陈述了巴黎圣母院失火的事实。
他只惊讶,却没有更深入的感触。想来也是,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还多,好像有关过去那个世界的事物只变成了记忆中遥远的童话,而且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像他一样,因为遗忘是人类不能摆脱的生理特征,是记忆的本质。
遗忘往往使人痛苦,却也使人获得精神上的解脱与拯救。
酷拉皮卡严词反对我喝酒,因为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即使我再三强调如果论心理年龄,我已经有十九岁了。
他权当听不见,在傍晚二十一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拒绝了威廉共进晚饭的邀请,一反常态的硬是拉着我离开了那里,那双圆润的大眼睛露出略显严肃的、有些犀利的目光。
虽然和过去世界的人相逢是一件让人觉得温暖宽慰的事,但因为我也觉得一直打扰人家显得不太礼貌,所以就直接应下了酷拉皮卡的要求。威廉没做阻拦,只是笑笑表示遗憾,然后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我答应他如果有时间我们会再来找他玩。
城市的夜生活是另一种形式的白昼,游乐场的游客消减趋势不明显。送我们离开的一路上,剧院稀稀落落的人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和威廉打招呼,他颓气的一一回应。这个人身材高挑却有些驼背,身上乱糟糟的衣服和打了结的头发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剧院老板,只觉得像是个神经质的烟鬼艺术家。
因为就在我们聊天那段时间,我的二手烟吸入量恐怕已经超过我过去二十年的吸入总和了。
他送我们到了游乐场大门,说自己未来几天还要在这里组织公演,这期间都会住在这里,告别的时候他蹲下来抱了抱我,说如果自己没来到这个世界的话,他的女儿现在应该也已经这么大了。
聊天的时候威廉有提到,在过去那个世界中他有一个妻子。他死掉穿越的时候,他们刚结婚不到两个月。
离开了游乐场后,我打算带酷拉皮卡找一家餐厅。我心里其实有些过意不去,因为明明说好了是要一起来游乐场玩,结果前半程我拆了鬼屋、惹来了一系列麻烦事不说,后半程我又在剧院和人家聊天聊到这么晚,甚至连累酷拉皮卡到现在都没吃上晚饭,更何况我们已经折腾了一天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在一起生活半年多,多多少少我也是知道他的口味偏好的。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我计划点满一桌子他喜欢的菜,而他这一路都显得有些沉默,我就自动总结为他是生我的气了。
“今天……”我清了清嗓子,有点心虚的打破当下的沉默,兀自挑起话题,“总之,今天有很多对不起,我应该让你觉得扫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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