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是到此刻他才觉,儿时肩背宽阔、顶天立地的定国公也显出几分苍老之色。
他在父亲的眼光里感受到一种男儿成人的骄傲,这是每个有血性的男儿都曾渴望从自己的父亲那儿得到的。却在看到身旁的母亲时对他多了几分不满,他心下别扭,故而只是简短唤了一声。
他转头看向妻子,目光惊喜雀跃中带了点犹疑。
林渊直愣愣地看着妻子将那个小小的襁褓递进他怀里。他僵着胳膊举着,仿佛捧着个易碎的宝贝。
雪白的小人儿正在酣眠,他抱着她,像拥着一团绵软的云。林渊不敢将她抱的太近,怕身上坚硬铠甲戳到她;又不敢离得太远,怕抱不稳。
自幼习武力抗千钧的年轻将军在此刻犯了难。可他觉得这一刻好的不能再好,他依恋地将脸贴上那个自天庭降落凡间的小仙女儿。
……
隔日,萧孟津携着礼物亲自登门拜访定国公府。华服美姿仪的俏公子骑着高头骏马自繁华街市打马而过,高调得不能再高调。
他恨不得让满条街的人都知晓自己与林渊会面了,好叫陛下多起些疑心。颇有些逗猫的意味。
……
定国公府后院。
此处环境很是清幽,疏疏几杆竹子,耳边泉水叮咚。
“这处甚好!”萧孟津四处环顾后开口。
他二人是受不住那些宴饮场合的。
那是刚入羽林卫时,一群翩翩少年郎姿仪华美,结群自天街走过时,总引得满楼红袖招,数不尽恣意风流。
他们便是在那时随着同僚去了一次百花楼。倒也没想干什么,只是少年意气,不愿因此被同伴耻笑。
那些胡姬一个赛一个大胆奔放,胡旋舞节奏热烈;艳丽女郎脚腕上铃铛响得欢,转着转着便往男人怀里倒,将他二人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晚的记忆太过深刻,大约整晚都是在左右闪避那些胡女香气浓烈的披帛,到后来他们两个大男人几乎要吓得抱到一起。总算硬着头皮受完了整场筵席,自此是再不敢去了。
此刻二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想起的是哪段记忆,忍不住笑。
二人是打小儿便有的交情,一起上过树摸过鱼,他为狼他为狈,合谋用绊马索劫过书院里死对头的马。
哪怕后来萧家出事,二人的情谊也从没淡过。
“此番辛苦你了!你瞧瞧,连小侄女儿出生这么大的事都……”
林渊皱眉耷眼,被萧孟津这副故作客套的磨叽模样酸的不行,嫌弃地一拳锤过去。
“崔家自来镇守一方,不管朝中琐事,你我暂时不必费心。但桓家新任家主恐怕难以说服。”
萧孟津挑了挑眉,这桓家新任家主不是别人,正是他二姐萧瑾华的夫婿——桓家嫡长孙桓暄。
桓暄其人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很是不同,或者说,他们很少能见如此修身恪己,又能将家族责任与个人理愿同时挑起且平衡的那么好的人。
世家里不乏那些斗鸡走犬的荒唐纨绔儿,家里的长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时,总少不了一句“若你能有桓家大郎十一,老夫便知足了”。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在桓暄的美名“压迫”下长大的,但儿时的不服气总在他们有一天也需要面对抉择时化为满腔的敬服。
却少有人能达到桓暄的高义。
——毕竟,能为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之业宵衣旰食,甚至少年时便敢顶着家族压力免佃农三年租以缓兵祸的世家子,实在太少。
“呵,无碍。”
“渤海郡那边,丁伯圭收服人心也已经差不多了。他要我带一句谢给你,又说按你二人的约定,杨太云即日便可出发赶往长安。孟津,你们究竟谈成了些什么?”
萧孟津在老友的目光里沉默片刻,却十分不厚道地卖了个关子:“这个嘛,不日之后你便知了。”
林渊笑骂,但二人心下清明,这些事知道的少反而是一种保护。他便很承老友的情,也不再追问。
……
翌日萧孟津下朝归来时表情颇为玩味,他直直杵到江兰芽面前,很是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又大老爷似的举起胳膊。
兰芽不欲与他计较,乖乖上去替他更衣。
那人仿佛一天换一张脸,此刻又一脸柔和地环住她的腰,涎皮赖脸地凑到她眼前:“要去秋狩了,公主开不开心?”
兰芽怔了一怔,忽然想起院中丹桂早已结了米粒儿般秀气的花朵,点染一树淡黄,送来满室馨香。
这个时节,的确是快要举行秋狩大典了。
秋狩大典她儿时也是见过的,那时母妃圣眷正浓,回回得以随侍圣驾左右。
每当这时也是兰芽最开心的时候,她总叫嬷嬷带了各色精美华丽的猎装,日日换着花样地换。
可娇贵又怕晒的小公主是并不下场参与围猎的,她只坐在高台之上看众人行围,尤其是为二哥哥加油助威。
二哥哥的骑射功夫极好,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臂力过人,不输朝中将吏。
十四岁那年凭一己之力拉满龙舌弓射死一头熊,救下险些落入熊口的守吏。
当时满场大臣皆赞叹不绝,父皇也大为赞赏,直呼“吾家小豹子”!在当晚的宴会上亦对二哥频频注目,抚掌大笑。众人一片和乐,酣畅淋漓。
那一年她不过七岁,二哥哥为她猎了一黑一白的一双兔儿。
她视若珍宝,带回宫中命侍人精心照养,那对兔儿一直都很是活泼矫健,却不知因由地在那场巨变后死去。
连个念想也留不下来。
其实现在想来,一个正值壮年的帝王对年少英勇而颇多赞誉,乃至甚得臣心的儿子会是什么态度?
若她能从热闹喧腾的玩闹中抬头看一看父皇,或许会被他眼中的阴霾惊吓。
若母妃能从身侧宫人的恭维奉承中片刻抽身,在红绡沾酒、钏敲金樽,玉臂频抬祝酒之时偏首看一看身侧的君王,她的丈夫。
说不定能从他看向自己二子的目光里看出一些冰冷。
那是振策御宇,执敲扑之刑鞭笞天下的上位者对威胁的本能敌视。
亦如纯熟的猎手挽弓瞄准一匹美丽夺目、生动莽撞的小豹子。
回忆满是惊痛,她颤颤抽了口气,收拾精神面对眼前的人。微微笑道:“那世子要带我去吗?”
“自然,你可是——公主呀。”
“如此,兰芽谢过夫君。”她知他方才那故意的停顿是为哪般,但也颇承他的情,朝着他盈盈一福身。
“皇上今次点了我筹办秋狩大典。”他忽然冷不丁开口。
怪不得此人回来时脸色微妙。
本朝皇家狩猎或由皇子筹备,或由皇帝下命,交由亲厚的朝中重臣负责筹办。
但——无论如何,这差事都不该落到初入朝堂的萧某人头上……
看来这场秋狩,会很有趣呢。
明暗敌我,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秋风高起,见雀张罗,六师百兽,尽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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