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振身后军士一字排开,拦阻他的去路,明摆着是出自圣人的授意。

赵元昭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蒋振。

“您也来拦我?”

蒋振面露难色,“殿下,”他躬身一揖,“还请殿下莫要为难臣下。”

赵元昭微微弯起眼,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系在下颌的殷红穗子无风而动。

“看来宫里加急的消息早就到了。”

这不是疑问句。

在看到蒋振被派来亲自拦阻时,赵元昭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全都明白了。

那个曾经无数次将他抱在膝上,与阿娘谈笑温情的阿耶,那个手把手教他吹箫识字的阿耶,明明得了信,却居然真的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怨恨,或者说,从没有放下过。

他居然怨恨他们母子至此。

赵元昭看着黑夜里绵延山道上的星星点点火光,眸光变幻。鸡鸣寺是宋王妃服毒暴亡的所在。在他的好阿耶心里,他和阿娘只怕已经成了害死宋王妃的凶手。

无论如何,他此时都不该出现在阿耶面前。

可阿娘她真的等不及了。

忽闪火光里,郎君脸庞愈白,冷得像玉,他抿紧薄唇,唇畔的弧度带上几分似嘲非嘲。

“如果我今日一定要见驾呢?”

蒋振对宋王妃的旧事也是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殿下,何必为难自己呢?”

赵元昭翻下马,在与蒋振四目相对之际,哐啷一声抽出了腰里的佩剑。只利落干净地反手一翻,三尺青锋就脱手而飞,深深钉在道旁翠青的梧桐树干上,震得枝头焦叶瑟瑟而落。

“我今日一定要见驾。”

剑锋破空,明若秋泓,雪刃耀目,泠泠生辉。

郎君一字字不容置疑地宣告,眉目凝满了霜。

人群惊呼声四起,惊起林中飞鸟无数,沈灵霜也吓得一激灵。

御前拔剑硬闯,是为谋大逆之举,永不得赦,即便赵元昭是皇子,也不能幸免!

蒋振连忙抬手阻止,“殿下!万万不可!”他立刻让周围兵士散开驱逐围观之人以免事情传扬开,心里却是酸楚一片。

他看着赵元昭长大,还亲自教过他骑射,可这一份情谊如今竟成了陛下命令他拦阻赵元昭的最大桎梏。

赵元昭看着他一字一顿,“师傅,不要拦我。”

蒋振咬紧牙,不退让,“殿下!”

两方僵持之际,虚弱的女子声气打破僵局。

“六郎,不要为难蒋师傅。”

赵元昭回头,就见车帘已经被婢女掀起,露出杨贤妃半张惨白的脸庞。

这句话像是耗尽她最大的气力,随即气喘不已地往后倾倒,婢女连忙放下帘幕,高声让车夫将车驾驶到扎营所在。

马车走远,蒋振暗暗松了口气。

六殿下事母至孝,大约不会硬闯了。

却见赵元昭面无表情,手指用力到发白。

蒋振上前想劝,郎君却是哐啷一声将剑从树上拔出又插进石板缝隙。

蒋振眼皮子一抖。

就见赵元昭居然慢慢撩起长袍,直挺挺地跪在了人来人往的山道上。

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神思清明却丝毫不让,“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阿耶。”

蒋振于心不忍,扭过脸去长叹口气,也不再劝了。他看赵元昭长大,如何不知他的脾性,只要他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那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的。

不知不觉间走近的沈灵霜也在心里叹气。

她不清楚原委,可结合前世总总,也猜到了几分,虽然没想到自己提醒之后,杨贤妃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但她也已经无能为力。

登临宋王妃暴亡旧地,亲身感受发妻死前的绝望和苍凉,皇帝只怕是正沉浸在曾经无力庇护发妻长子,被迫娶杨家女保命的痛恨和懊悔里。

赵元昭的求见无异于火上浇油。

甚至于他跪求在此时的皇帝眼中都会成了无形的逼迫,反而会让他回忆起更多曾在女帝压迫下挣扎求生的屈辱光景。

沈灵霜默默地看了一会远处跪着的少年,笼罩在火光与意味不明的交织目光里的脸庞俊秀模糊,背脊却跟身侧的长剑一般笔直硬挺,如竹子般宁折不弯。

她没有解救的法子,也不忍再看,默默揉了揉小狸奴的耳朵,转身领着阿春回去。

阿春认出赵元昭的脸,震惊之下说话都磕磕绊绊的,不住地回头。

“娘,娘子,那人不就是,不就是我们前些时日在徐家……”

她忽然讶异地捂住嘴,夸张道,“郎君,您怎么这会就回来了!”

沈灵霜心里存着许多事,被阿春刻意提醒,才极不情愿地抬眼看了赵元璟一眼,勉强一礼,在人前全了体面,就继续往回走。

赵元璟轻飘飘的余光瞥了眼远处跪下的身影,才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少风声灵通之人都与这位朝中新贵颔首微笑,沈灵霜注意到这点,面皮绷得愈紧,看来赵元璟有意识从重生伊始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她的心凉了半截,晚膳用的都是食不甘味。

秋夜总是晚来风急。

用完膳后,沈灵霜早早缩在床榻上,用力阖着眼,严严密密地裹着幅杏子红绫被假装睡熟,实则竖着耳朵数着外间的风声,任由前世的幕幕在脑海中沉沉浮浮,试图抓住其中的零星片段。

想到赵元璟就在咫尺的屏风外,她伸手握紧枕下防身的匕首,冰冰冷冷的触感一直钻进心底,各种念头在心间百转千回,怎么都睡不着。

她重来一遭,还是嫁给了赵元璟,还是被他困住。甚至看着他因为前世的经历而未卜先知,占尽先机。

那她重生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再将那些苦痛磨难再煎熬一遭吗?还是说让她眼睁睁见证赵元璟如鱼得水地将前世种种再重演一遍,顺利成为太子,乃至天子?

屏风上的影子晃了下,少女将身子蜷得更紧。

山间多林木,夜风一荡,秋叶瑟瑟簌簌,渐渐的,又变成豆大雨点敲打枯枝的窸窣,间杂着声声寒鸦凄厉。

落雨了。

沈灵霜冷得牙齿打颤,慢慢抱着膝盖坐起身,忽而想去看看赵元昭是否还跪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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