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马弓手,每日操课,不过是骑术、射术;又配以木槊、腰刀,下马步战,与寻常甲士、乙士无异——只是精锐些。须知,眼前靶子却是死的,胯下牲口却是笨的;寻常如此练兵,骑兵到了真章时,遇沟堑,敢否奔越?见丘陵,敢否攀登?遇险阻,敢否直上?过大泽,敢否横绝?临强敌,敢否驰突?掠乱阵,又能否有效射杀、箭不空放?”
“上等骑兵,是用斗战里的活人喂出准头和血性。将军爱惜郎中骑士马力,数战不许轻动;卑职没有办法,只好祭了这山中的野物……”
刘寄奴拍鞍大笑:
“你小子,总是玩出这些花里胡哨的路数。把你佩弓拿来我看,可有几石?”
孟彦达歪着脑袋,撇嘴道:
“卑职剑法尚可,不擅控弦。”
“你他妈自己射术稀松,二半夜却逼着底下弟兄出来撵兔子?孟彦达,你不要脸吗?”
彦达面色如井:
“为将者,只要赏罚分明,因势利导,谋断果决!卑职不善射,卑职麾下七百骑,人人可以百步穿杨射柳,那也足矣。”
向弥久久沉默了。刘裕环视向弥,嘿嘿一乐,又道:
“近来读的什么兵书?我教你看的《三略》,可看过了?”
彦达抱歉一揖:
“书札早送给向将军了。将军,信书不如无书,卑职的兵法,还是留待在沙场上慢慢去学吧……”
刘寄奴大笑:
“可幸你孟彦达遇见了我。你顶头的但凡换个晋将,弄不死你。彦达,你本是一辈子当个伙夫的烂命!”
孟彦达微笑道:
“卑职得遇刘将军,此乃天授卑职与将军,亦是天授将军与卑职。当今天下大乱,非君择臣,臣亦择君;将军拔我于行伍之间,我孟彦达无以为报,唯有多多杀敌,鞍上建功!”
“马屁话休要多放。你有这扯淡的功夫,回了营给徐铁佛送两只兔子去。汉南之役你违令而动,贪功突进,老徐三番五次让我打你板子,我还没顾着你冒的泡呢。”
“彦达多谢将军回护……闲话不叙,刘将军,你若想看射术,我引个麾下的人给你看:此人本是嘉鱼城中一名落寞医师,以采药伐薪为生;被西军强征入伍后,夏口之战,降了我军。这土郎中好粗的胳膊,弯了两月弓,如今竟能没金饮羽!将军,我引他给你看……”
“陈五!”
“老五?”
久无人应,刘裕正色道:
“呼名不应,你带的好兵。”
彦达少年心性,急得抓耳挠腮。扯过马旁一名胡人校尉,彦达咬牙低语:
“陈五那孙子呢?当着主将的面,你们给老子上眼药……”
校尉吞吐道:
“孟将军……陈五昨天告的假,说是近乡情怯,要回家省个亲。他是薄暮时回营的,赶上将军拉动马军入山围猎,他上不得鞍子……陈五,受了些小伤。”
“小伤?风寒还是咳嗽?他本就是个土郎中,整日里吹嘘自己身强体壮、百毒不侵。却拿病来诓骗我?回了营,走马场上,让他赤脚跑个三十里暖暖身子,我给他治病!”
“孟将军……陈五他,怕是跑不得了。”
“阿斯如,你秦人不是娘们唧唧的软汉,今夜却含糊什么?陈五到底如何了!”
“陈五……陈五回嘉鱼城省亲,正赶上一场家变。那嘉鱼城,城中有个姓严的大户,说是早几十年南渡而来的高门。严家良田千顷、仆役成群,子孙多在京中为官——总是个惹不起的狠货。严氏祖宅与陈五家相邻,严家扩院子,相中了陈家那巴掌大小的地皮……”
“严氏恶少,诬告陈家通了西军——说来也不算诬告,陈五最初确是教西军抓的丁。陈家家破人亡,老五的妹子充为北府营伎,他老娘还被敲折了一双腿……陈五入城后,扯着县令鸣冤叫屈,老五那狗怂脾气,你知道的……”
孟彦达圆睁虎眼,眸子里快要喷出火来。刘裕下了马,问那校尉道:
“北府本部收复嘉鱼城,是刘牢之从军中选了文吏,安排了城里新任的僚属,按说人头与我都熟。那陈五,他不曾报出我白直军的旗号么?”
“回刘将军,陈五说,近年荆州战乱,这严家强取豪夺了不仅是陈家的一块地。他严家什么码头都落不下,桓玄在时就没少拜过门子;那刘牢之刚到嘉鱼城西安营扎寨,严家就以本地缙绅的名义犒赏了牢之三军,使过大银子。陈五一闹,严家决心把事情办成铁案,又去找城中官吏通了气……”
“他们推说,法办陈家,是在陈五转投北府之前;而今老五以贱籍状告高门阀阅,大闹嘉鱼县衙,干犯晋法。他们打了老五一顿鞭子,陈五气不过,带刀又杀进了严家——短刀都没挨着人家半寸,刚翻进大院墙里,就教一帮子家奴仆役摁住了。”
“那群恶仆夺过刀来,把老五手筋挑了。挑了他筋,犹不快意,又把他双足押在石磨上,一双脚都碾成柿酱了。再拿他佩刀,在陈五股肱间刻了八个大字:俩膀子上,左边是‘狂贼’,右边是‘恶匪’;大腿帮子里,一面写‘摸狗’,一面写‘偷鸡’。老五吊着半口气,严家打发城外送粪的粪车,又把他送回大营里……孟将军,你少年意气,晚间这事正出在会猎时;我们几个商量了,不敢立时告知你,怕你脑子一热,领着这七百披挂齐整的郎中突骑们一道就杀进嘉鱼……”
“我就操他祖宗……”
孟彦达按剑瞑目,胸膛不停起伏战抖:
“刘将军?”
刘寄奴翻身上马:
“你问我干个凥??嘉鱼城里,蛋黄都给他摇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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