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殿,把镰刀绑在短粗的竹竿上,自创了几个招式;瞎挥乱舞,有模有样,太子在旁拍手傻笑。
阿宝耍的尽兴,手力大了,那镰刀从竿头飞了出去,直扎在太子脚边。
太子还是傻笑。
阿宝很苦恼,他扔了镰刀,折断竹竿,扭头就出了宫。
阿宝忽然想到,父亲当年留下二三十个旧部,如今不少都在天子六军里供职。
当年战功赫赫的年少骄夫们,如今皆成了六军中靠边养老的闲散文职,他们许多人都像自己一样怀念父亲。
阿宝一家家拍响了这些失意老将的大门。
那天薄暮,有位父亲当年的旧部和阿宝说,戈这兵刃,已被沙场淘汰许久了:
铜戈,盛行在先秦乱战时。其一用于车战,其二是步战时,军阵里五到八名士兵执戈在前,以长戈啄击对面军阵。戈的器型不同于矛,戈怎么用?戈要当蝇拍用,当加了长柄的榔头去用——长戈啄击的速度,要远远大于长矛突刺的速度。
先秦时,一根木柄,套个铜刃就是戈;铜矛却脆,冶炼青铜,也不容易把铜矛做长。后来冶铁的技艺一出,铁器兵刃也可以做的长了;加上骑兵慢慢当道,矛的速度缺陷被马速所弥补,又能裨益骑兵冲击——更重要的是,矛比戈轻,减轻了士卒负担;步卒应对骑兵冲击,用矛比用戈又更加灵活。
那位将军说,阿宝的父亲,膂力绝伦,悍猛过人,独他却爱使一柄烂银长戈。那将军给阿宝比划了几个架势,他说,阿宝父亲的长戈,来来去去,三五路数,无非是个劈、啄、扫、格、挂。欲善使长戈,先得有一身横练的腱肉;长戈沉重,非得把这三五个路数运转如龙,否则长戈无用。
那将军对阿宝说,他少年心性,挥戈还没个七八万次,说甚横行天下?可知他父亲在戈刃上琢磨了多少年华!
将军坚持留饭,阿宝告退不顾,出门心性大改。
离将军府,福至心灵,他径来城外野山——
那山名作蒋山,乃是金陵第一形胜;山如龙虎,襟江抱城。
蒋山山阴多竹,竹大者粗如碗口。
日暮天寒,阿宝独立苍茫,发狠抱了杆粗竹,铆力去拗,艰难把那三丈高的杆子拗断了。
脚踏七星步,一臂夹了杆尾,一臂抬起杆头,数十斤沉杆在手,阿宝努力记忆着父亲旧将演过的几个长戈路数,一招一式笨拙去摆弄,从天黑舞持到天亮……
此后三数年,蒋山樵子日日在岭头见到阿宝,只当他也是个痴儿。
伐木丁丁,年与岁驰,那沉重粗杆换过了好几根,越换分量越重。
阿宝慢慢砍废了半个竹林的长杆,舞持杆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快得樵夫路经时都只能看见杆子那头舞成一团模糊的锦簇。
长到了一十八岁,壮躯涨成八尺,阿宝生的猿臂蜂腰,虎头狼眼。蒋山之中,数丈沉杆钻崩如蟒,劈啄格挂,阿宝挥挥大手,似能开山断岭、震荡天下。
这年,他又敲响了父亲旧部的家门。
他对那位失意将军说,他不知父亲当年的长戈究竟什么模样,他今日,决心也要打一把戈。
那将军看着少年暴涨的身量,捋须大笑,目中有泪。那将军对阿宝说,世间戈有五种;他父亲用的银戈,戈号鸡鸣。
这传世五戈,一为啄戈,是寻常的戈型,铁杆上横连着单单一截锋锐的戈刃;
其二称作双戈,戈头一左一右,利于格扫;
其三是三戈,两把短戈刃在一边,另边是截长长的戈刃,用在骑兵鞍上冲击;
其四乃是戣戈,又叫戳戈。
戣戈戈刃是个宽厚的三角,两边双面刃,顶端带着小刃;戣戈是步卒专用,用在阵前劈砸敌兵橹盾。
阿宝父亲生前所用,是第五种长戈。
这第五种戈型,名为雄戈、匽戈;此戈的戈刃不是倒垂向下,而是昂扬前举,形似晨鸡。故而这戈,又叫做鸡鸣戈。
那将军说,阿宝父亲的戈,是用百炼钢打成器形,坚钢硬猛,少了柔性;因此打这鸡鸣戈,淬最后一道火时,必要加进去八分细银,使坚钢又得绕指之柔——
任尔钢柔,阿宝父亲的长戈,已早早在京中折断了。
阿宝要打造一柄属于自己的银戈。
那年,他散尽三年之俸禄,做成了两件事情。
一是,他真的打造了一柄自己的戈。
阿宝的戈刃像他父亲的,昂扬作雄鸡飞鸣;他的戈头还盘了一条蟒,蟒形狰狞,磨牙吮血。
许多见过他父亲的人都在说,阿宝的银戈,比他父亲的还要亮,还要利。
干戈会把短的变成长的,黑的变成白的。阿宝十八岁时,又开始酗酒、博戏,这次京城之中,却没有一家高门子弟再敢折辱他,甚至正眼也不敢去看他。
毕竟干戈总有打不到的地方,没人再当面小瞧阿宝,大家都去背地里嘀咕。
大家悄悄说,这阿宝,太像他的父亲了——
里里外外,太像了,像的令人怕。
可是这害怕的眼神里,仍有看不起的成份。
阿宝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阿宝也明白自己父亲当年做下过多大的祸业。
他知道,他家败了,他应该被众人看不起。
可是阿宝不想永世这样,不想一生都在痴傻太子的身边做个闲散伴读。
太子洗马?阿宝是内厩里被人捆扎住四蹄的神骏。
于是他做了第二件事。
他央求了京外做着封疆大吏的叔父,又砸重金疏通了许多条本是上天无路的门路:
他想在天子六军里做个军头,做个身边有很多弟兄的军头。
他想像父亲年轻时那样,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然后做成父亲未完的大事。
离开东宫那天,傻太子牵了阿宝的手,蹦哒着把他牵来内厩。
太子与阿宝同年,至此亦是十八,可阿宝长成了八尺健儿,太子嘴角却仍流着诞、鼻子底下也仍拖着儿时的两道青涕。
太子拿手不停嘟忝着槽枥,指着一匹胡马,傻笑着,对阿宝高声欢叫道:
“骑!骑!”
那胡马雄狮一般,长有丈二,高则九尺,二尺银色马鬃,通体却灿如橘柚。
这是年初时,大魏远道敬送的名马,有个号,号为:
绝影玉狻猊。
傻太子曾拉着阿宝,胡闹要乘着此马出宫去耍。
阿宝那时已无童蒙之乐,宫中供职,也谨慎起来,故此并未理会太子。
此时太子一手指阿宝,一手指胡马。
飞鸟欲翔,故巢情切。
阿宝哽咽道:
“殿下,小臣日后怕不能常伴左右了。望殿下,善保万金之躯,好生居于深宫:小臣不在,宫中人,人人不可近,禽兽亦不可近——人心如兽,殿下千万保重。殿下……这马,今日不骑了,以后也莫骑了……”
那呆傻太子仍大口憨笑着,不觉吞了半口鼻涕。
太子含糊道:
“沙场……星星……”
阿宝深深一揖,不再答言。
太子忽地抓住阿宝的手,强把他一双大手搭在胡马马鞍:
“给你……给你……大马给你……”
……
建康城外,阿宝横戈揽辔,马尘远走。
后五六年,重遇太子时,仍在这深宫。
再见时,胡马仍是这胡马,太子成了天子,仍在拖着鼻涕憨笑。
阿宝呢?
狻猊驰远建康城,阿宝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阿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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