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室里的两个人很是尴尬,一时间都沉默着不说话,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墙上新买的春兰空调“兹兹”地喷着冷气的声音。今年国家推进国企改革,临黄厂作为省里的试点单位,有了一定的经营自主权和利润留成,最近给厂长、书记办公室安装了空调,因为打字室设备贵重,所以第三台空调安装在了这里。
王鸣在窗台上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轻声说:“小刘,办公室不要太冷,否则里外温差太大,下班出去容易感冒。”
巧玲起身去门口看了看,反锁了门,稍一犹豫,又扭开反锁按钮,把门虚掩住,回过身隔着桌子站在王鸣面前,双眸里冒着咄咄逼人的怒火,质问王鸣:“咋没有我加林哥?!”
“小刘,为你转正的事,我第一次违反原则,厂务会议吵得一塌糊涂,书记和老肖都反对!”王鸣长长吐了口烟,压低声音说,“虽然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但也不是什么事都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对象身上还背着个打架的处分,没开除调到运输科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可能转正?”
巧玲眼里闪着泪花,嘴一努嚷道:“我不管!你一个大厂长,说话不能不算数……”
“这样吧,高加林不是还在夜大学习嘛,等他结业了,我想办法调他到厂办写材料,至于转正的事,以后再说。”王鸣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走了。
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巧玲和王鸣的不正当关系,早已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为巧玲惋惜的同时,对王鸣的看法却截然不同。有人说王鸣是好领导,在他的领导下,工厂产值产量大幅增长,职工工资福利也越来越好,他不过是一时酒后乱性,没能把握住自己。也有人骂王鸣,道貌岸然、人模狗样,哪是什么好人?引诱欺骗无知的少女,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
人性是极其复杂的,绝不象小孩看电影那样,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或“坏人”。王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相信读者朋友读了下面的几段文字,会有自己的判断。
王鸣1935年生于北平,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本该有美好的童年,然而,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是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时候。卢沟桥事变后,他的父母因参加抗日活动双双遇害,邻家曲姓夫妻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孤儿。为躲避战乱,他们带着王鸣和小女儿曲静,辗转于湖南、湖北、四川等地,解放后才返回BJ。王鸣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他得到养父母亲生儿子一样的爱,在国家“一五”计划开局的1953年,以优异成绩考上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天津机械研究所,不久迎娶了漂亮的妹妹曲静。小夫妻青梅竹马,感情非常好,当时,曲静在BJ一家博物馆工作,两人几乎天天通信,有时曲静还在高兴地读着丈夫的情书,抬头一看,人就站在了面前。
六十年代末,国家进行大规模的三线战备建设,王鸣毅然舍弃儿女情长,自愿报名到千里之外的临黄厂工作。曲静为了和丈夫团聚,也放弃优越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抱着五岁的女儿来到临黄子校任教。他们住在中门口一间简陋潮湿的平房里,冬天没有暖气,冷得要命,夏天酷热难当,半夜不能入睡,但他们夫妻恩爱,一家三口苦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曲静偶感风寒引发急性肺炎,由于厂里医疗条件差、医治不及时而失去年轻的生命。王鸣十分悲痛,在医院整整昏睡了半个多月,此后象变了人,没有了一点精神气,走路老低着头,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被人起了个“乏鸣”的外号。
妻子去世十多年来,王鸣一直把贴有妻子遗照的骨灰盒摆在床头,晚上抱着骨灰盒入睡,醒来时泪水常常浸湿了枕巾。期间,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可他连对方面都不见。女儿上大学后,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因成绩突出,被提拔为技术科长。前两年,国家实行干部队伍“四化”,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王鸣被第一机械工业部破格任命为厂长。当上了厂长,没有人再叫他“乏鸣”了,不少人想着法子巴结他,夜里常有人敲门送礼,他一律拒绝开门。许多自我感觉良好的年轻女人,有意无意地给他抛媚眼、献殷勤,这其中就有打字室的欧阳姐、安技科的贾玉颜、加一车间女工甄瑶静,但王鸣统统瞧不上,认为这些女人太过俗气,决不是爱他王鸣,而是爱“厂长”,只要是厂长,不管是狗鸣、鸡鸣,她们都会去爱的。
年初,在人事科肖文的办公室里,他意外见到巧玲,一下子动了心,这个少女太像他过世的妻子曲静了!她的眼睛是那么清纯,好像杜峪口的泉水洗过一般,不含一点点世俗的杂质;她的身材是那么美好,就像以前他家平房门口的那颗梧桐树,直溜溜的充满生机。巧玲到打字室以后,他即使工作再忙,每天下班前都要去看上一眼,和她说几句话,夜晚看着妻子的照片时,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巧玲的身影。
他带着巧玲到省城开会那天,晚上陪客人吃饭,两人都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宾馆后,巧玲迷迷糊糊地睡倒在他房间的床上。看着她迷人的肉体,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第二天早上,巧玲明白怎么回事后,坐起来用被子蒙住赤裸的身体,痛苦地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宾馆的客人,服务员“啪、啪、啪”地在外面敲门。
知识分子往往把脸面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王鸣慌了,趴在巧玲面前,泪流满面地恳求原谅,最后答应要把她和加林的工作都转正,巧玲这才止住了哭声。
而实际上,巧玲当天晚上并没有喝醉,走进王鸣的房间是有意的,她要利用他实现自己的目标。这半年来,眼见双职工们住着漂亮的家属楼,穿的光鲜亮丽,出双入对,而她和加林哥挤在简陋的外廊楼里,遭人白眼,受人欺负。也许是从小受到做生意父亲的言传身教,也许是来到临黄厂后,新环境的耳濡目染,这个最初不谙世事的高原少女,逐渐变得颇有心机。她越来越觉得,凭她和加林哥自身的努力,想要转成正式工,恐怕三五年都没有机会,说不定哪一天,双双被打发回老家种地。第一次在人事科见王鸣,她就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少女的直觉告诉她,他对她有意思。此后,王鸣有事没事到打字室来,没话找话和她拉话,她更加确定,他喜欢她,犹豫再三,她决定豁出去了。本来,她想把自己少女的第一次,奉献给亲爱的加林哥,可未婚夫是榆木疙瘩,好几次都不理解她的心意!
“小刘,下班了,你还发什么呆,走吧。”欧阳走了进来。
“啊,姐,下班了?我咋没听见铃响!”
欧阳笑嘻嘻地说:“小刘,刚才大杨找你,说要当面给你道喜,我说厂长在里面呢,他才没好意思进来。前几天,人事科的老肖还找我调查你了,问你平时工作怎么样,人际关系如何,有没有出格的言行,我说,‘那女子嘹的很,一天就知道工作,特勤快,每天早上又打水又拖地的,还写了入党申请,我们厂办的人都喜欢!’”
“谢谢你,姐!没你的帮助,我哪能进步这么快!”巧玲亲热地挽住欧阳的胳膊下了楼,汇入下班的人流里。
职工食堂象往日一样,热烘烘、乱糟糟的,房顶四台吊扇“呼、呼”的风声,大的有点吓人,当巧玲走进去时,一下子吸引了单身汉们的眼光。她的工作服和其他女工毫无二致,但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韵味,凹凸有致,婀娜多姿。短袖的下摆不松不紧,刚好贴在纤细的腰上,袖子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裸露出凝脂般的手臂。其他女工穿这种工装裤,膝盖部分通常会凸出来,由于摩擦而泛白,但她的两条裤腿好象灌了铅似的笔直修长,更显得臀部浑圆紧实、窈窕迷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巧玲走向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未婚夫。
加林埋头吸着烟,脚下扔着七八个烟头。他早就下了班,坐到这里好一阵了,可心情郁闷,没心思吃饭。
“加林哥,你想吃甚,我给咱去买!”巧玲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天,她感觉他对她不象以前那么关心体贴,态度也越来越冷淡,猜想他大概怀疑她和王鸣的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加林慢慢抬起头看她,迷茫的眼神里含着几分恨意,好像突然不认识她了。他怎么也不能把曾经那个清纯、善良的少女,和眼前这个贪图享受、不顾廉耻的心机女划上等号。
“太热了,没胃口,咱到外面走走。”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加林哥,不吃饭咋能行呢!要不咱到‘为民’饭馆吃走,那里面凉快,咱吃上盘鸡蛋炒面,再一人喝上一瓶冰镇汽水?”
加林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大商店隔壁的小饭馆里。很快,两盘炒面端了过来,上面盖着炒得金黄的鸡蛋饼。他们各有一肚子心事,默默吃着饭。
巧玲想:加林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那没办法呀!等他把你调到厂办,转正了,我就再也不理他,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
加林想:她不要脸,甘心给人家当情妇,他咋能容忍这种屈辱,一定要和她分手!可这事怎么开口,又怎么给老家的父母交代呀。
“加林哥,你这次没转正,也不要灰心,多在报纸上写文章,以后争取调到厂办工作。”
“厂办,怎么可能?我就一个烧锅炉的临时工。”
“咋不可能?厂长亲口答应……”巧玲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了。
果然,加林全身的血液“刷”地涌上了头,他把手里的筷子一把甩在桌子上,站起身愤怒地喊道:“你把我高加林当成什么人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说完,一头冲了出去。
巧玲惊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随后趴在桌上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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