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迷蒙中,不知是谁在念经。景明半睡半醒,耳边禅语不绝。
几番挣扎,终于从梦中醒来,景明强打起精神,从床上撑起身,打量屋内陈设格外熟悉,恍然认出,这里是凤仪宫东偏殿,他十二岁之前的居所。
东偏殿的南间与正堂一应如旧,不曾变动。北间书房,被改成了佛堂。
此刻,皇后正在北间坐禅。景明不敢擅入打扰,跪在碧纱橱外静候。
有凤来仪岑寂,四季如斯,唯独蝈蝈,敢于在夏夜窃窃自语。月光渗透过纱窗,将窗棂的如意菱花映于青砖之上,廊檐下悬灯随风摇曳,窗影飘浮。
不知过了多久,景明一晃神,就看青石砖上多了一道影子,他猛地仰起头,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看皇后立于他身前,一如平常那样莞尔一笑。
莫名的委屈汹涌而来,景明俯身叩首,哽咽道:“母后。”
皇后早就知道景明跪在这里,虽然心里害怕他受风着凉,但是还是忍住没有伸手扶他起身。她知他心里有愧,若他自己想不通,必不会轻易起来。
“我知道你为何拜我。”
景明始料未及,缓缓直起身,“难道,您事先都知情?”
看皇后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景明如鲠在喉。
倏然,景明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为什么?母后,为什么父皇要这样对阮家,为什么非要利用欺骗我们?”
“大概,这就是帝王心术吧。”
“可是他这样,对您,对阮家,太不公平,太残忍了。”
皇后问:“你是在埋怨他利用了你,对不对?”
景明点头,“是,我很生气,可我不只是气他利用了我,而是气他利用了所有人,连您,连世代忠贞的阮家,都彻底被他利用了!”
“景明,你把他想得太完美,太高尚了。他不是什么真龙转世,更不是圣人,他若是一点手段都没有,又怎么能坐稳江山呢。”
“虽然道理我都明白,但在我心里,他不该是这样的,就算他对我漠不关心,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我依旧崇拜他,大靖在他的统治之下,才有了如今的盛世,他是难得的英明君主。”
景明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他却......他为了亲政,放弃了我母妃,为了稳住朝局,牺牲了阮凊名,为了削弱嘉琼的势力,纵容他们结党营私。
营南水灾、岭北雪灾、东都沉船这些还是我知道的事,背后又有多少龌龊是我看不见的,他们到底残害了多少忠臣,令多少百姓无辜受难,根本查不清......”
皇后蹲下身,抱住景明,“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拼尽全力了,千万不要自责。”
景明抽泣不止,“我知道,我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能做的很有限,但是母后,我不希望这一切都是父皇设下的棋局,我不想心里的他变成冷血无情、玩弄权术的帝王。”
“没有,他没有变得那样不堪。”皇后一边拍着景明的后背,一边安抚他,“一切都是嘉氏自作孽,你父皇只是顺势而为,他没有袖手旁观,任嘉氏胡作非为。他这不是要翻案,要处置嘉氏了吗?”
景明挣开皇后的怀抱,痴痴地问:“真的吗?”
皇后颔首,“怎么,连母后的话,你也不相信吗?”
景明弱弱道:“母后,父皇牺牲了阮家,您是不是很怨恨他?”
皇后嗤笑,“恨,是最无用的东西,怨,只会让自己受尽折磨。我先是皇后,再是他的妻,最末,才是阮家的女儿。
从我离开镇国公府,踏进紫微宫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应该操心阮家的事了,同样,我也无权干涉朝政。
他如何做,那是他决定,他承我的情,那是他有心,他念及阮氏,那是他知恩。但是,他从来不会因私情,去做赔本的买卖。
景明,不管你能否接受,他都是这样的皇帝,你可以选择怪他怨他,母后都不拦着你,但你不要因此做出不理智的事。伤害,报复,等同折损你自己。权衡利弊,这个道理,可懂?”
景明点头答应,“母后放心,我就算再生气,也不会对父皇怎样。”景明憋屈道:“我、我也不敢啊。”
景明这话,把皇后逗乐,她抿嘴一笑,伸手用帕子给景明擦泪,心疼道:“好孩子,快别哭了。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可是,母后,我心里,过意不去。”景明仍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能活到今日,皆因您以德报怨,让阮家在背后默默支持我。我欠您,欠阮家,太多了,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傻孩子,人情这种东西,欠了之后,就很难再还得清。上一辈人做的事,欠下的债,更不该由你来还。母后养你,从来不为图你什么,你若真心想弥补亏欠,就把一切都给凌芸吧。”
皇后一提凌芸,景明便想起了接官厅的事,仍心有余悸,不禁又失声痛哭,“凌芸......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你们自成婚以来,一直过得都不顺心。你们呀,互相怕对方担心,互相心疼,什么事都藏着瞒着,不和彼此吐露半句。”
皇后轻抚景明的头,温言相劝,“哭吧,就在母后这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够了,就好好睡一觉。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还要你们始终如一,才能应付。”
正午时分,当空的红日已不再耀眼,金灿灿的光辉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一股压抑的气息,笼罩在紫微宫之上。
未想景明沉睡半日,骤然发热,心慌眩晕,陷入昏迷。
皇后惊惶不已,立时宣叶邈前来为景明诊脉,着人禀告烨帝。闻讯后,烨帝即刻移驾有凤来仪。
见烨帝进入东偏殿,满屋内侍宫人跪行大礼,“陛下圣安。”
烨帝不理众人,直接去南间看望景明,见他昏睡不醒,面不改色地看向跪在床边的叶邈,“叶院使?”
“启禀陛下,睿王禀赋不足,素体虚弱,正气不足,情志过极,以致心失所养。其脉......”
烨帝立眉瞪眼,赫然而怒,“说人话!”
“是心瘅。”
“依你方才所言,此病证乃心悸,他为何是心瘅?”
素闻烨帝对医理略懂一二,今日算是领教了。叶邈用衣袖拭去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邪毒侵心,发为心悸。”
烨帝冷眼质问:“哪来的邪毒?”
一直坐在床边,看顾景明的皇后突然开口,“是沉香余毒。”
皇后此言,令烨帝心惊,陡然哑口无言。
“臣妾擅自做主,安排景晟去襄城找越神医取解药了。”不等烨帝发话,皇后紧接着又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是回皇极殿处理政务吧。”
这话说得不带一丝情绪,轻描淡写的,却让烨帝觉得逆耳。
“有话直说。”
“明知故问。”
“无可奈何。”
“道貌岸然。”
烨帝眼神犀利,皇后眼波流转,无声对抗,甚是讽刺。
俶尔,皇后面带微笑,眼中却如绵里藏针,口中的话语更似极寒冰霜,“陛下放心,景明就交给臣妾照料吧,他在臣妾这里,绝对不会平白被害。”
“也好。”烨帝羞愧难当,别过眼,不敢与皇后对视,“那就有劳皇后了。”说罢扬长而去。
外面的鞭炮声始终没有停歇,镇国公西府上下热闹非凡,东府这边一切如旧,云翠阁亦如往常沉静。屋内点满了红烛,映得暖阁里那崭新的金丝荷语落地纱分外剔透。
隐隐光影中,凌芸伏在一副未完的雨荷图上沉睡着,步摇反射烛光格外耀眼,映得雨荷图上片片光点。
仔细看去,脸颊的泪水还未干,鼻尖上的泪珠欲坠未坠,刹那间,只听嗒嗒两声,雨荷开始闪烁着光亮,刺进了眼,凝重了思绪。
猝然,一声爆竹的巨响惊醒了凌芸,泪眼模糊间,一挺拔的身影闪现在自己眼前。凌芸急忙坐起身来,晃神看景明面带微笑,一身寝衣站在自己身边。
“景明,你醒啦!”激动之下,欲站起来的凌芸一脚踩空,直接从脚床摔了下去。见状,景明忙伸手抱住凌芸。“小心!”
感受到身体之间的温度,凌芸紧紧地抱着景明,泪如雨下。“终于不再是我做梦了!”
景明缓缓地扶起凌芸,用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疼惜道:“傻瓜,看我好了,怎么还哭得这么凶?”
凌芸哭道:“母后说你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可你昏睡了三天三夜都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了呢!”
景明急忙为凌芸抹去眼泪,劝道:“怎么会?我怎么舍得丢下你,自个儿死了?”
凌芸仔细摸了摸景明的脸,不放心地问:“你、你真的没事了吗?叶邈说你这病来势汹汹,需要养些日子的。”
景明面色苍白,却笑答,“当然好了。”
凌芸咧嘴哭诉,“原想着你之前就是留在凤仪宫住一晚,可不想之后,一连十日,都不见你人影。
哥哥还诓我说,因为案子太忙,你无暇回府,我竟也信了。原是你积劳成疾,你被抬回来那天,我整个心都凉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早就说让你回宫住,你偏不听劝,非要来回折腾,当真把自己累病了才肯罢休。”
景明见凌芸哭得甚是伤情,心中极为不忍,忙安慰,“是是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生病吓你了。”
“如此,反倒成我拖累你了。”
“不干你的事啊!是我自己固执。”
“可你不还是为了我才两边跑的吗?”
“到底都是我自己身子骨不行,禁不得着急上火才累倒的。但是,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别哭了嘛。”
“知道自己体格不行,还不知道休息,还逞强,平日又不爱活动筋骨,你这样隔三差五的生病,难受遭罪不是你自己吗?以后,你必须跟着我一起打拳练剑。”
“好,从今往后,都依你。”景明轻轻亲了凌芸的额头,一手捧着她的脸蛋,“快别哭了,哭太久对眼睛不好,听话。”
凌芸强忍住泪,抽泣着瞥了景明一眼,“听说,沉船案结了。”
景明颔首,弱弱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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