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的正屋位于向晚楼背后。考虑到采光,两处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造园匠因此就地挖了一座方形水池,谢夫人为其取名作“法水池”,在里头养了好些的睡莲和锦鲤。池的径长约二十步,底部与四壁均铺以青石板。池上还架了一座六尺宽的石板桥,从中间纵穿池面。沿着石桥过了法水池,再继续向前走几步,便到正屋阶下。正屋是方形的围院形制,前排屋子是谢夫人的会客厅及茶室,后排则是卧房、琴室等处。正屋再往后,还有个小花圃。

敬坤今日过来,正赶上四娘子朴盈也来礼佛阁找她母亲说话,早敬坤一盏茶的工夫到的。接了下人通报,谢夫人倒是不避讳,带着女儿一起来前屋待客。母女俩由四五个女使陪着,颇具阵势的来到堂屋。堂屋里,正上方位摆着一张朱漆戗金的小榻。小榻往下,是左右两排客椅。敬坤原本坐在右边排头的客椅上,见谢夫人来了,连忙起身行礼问安。然而,谢夫人的目光只在敬坤的脸上略扫了一眼,权作应答,便傲然在榻上坐下了。朴盈服侍着母亲坐定了,转过身预备坐到敬坤对面的一张客椅上,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谢夫人拉住了手:“挨着娘坐不好么?离那么远做什么。”朴盈略怔了一怔,乖顺地挨着谢夫人坐下了,举止上虽仍维持着待客的端庄,但脸上已不由地显露出几分平日向母亲撒娇时才有的顽皮的笑。

敬坤瞧谢夫人对他这般的冷面冷气,心知上午的事情谢承宗果然已经回来报过了。当下仍是面不改色,恭敬地问了谢夫人与朴盈的安,将几只匣子奉到谢夫人手边的小桌上,说略备了些薄礼,特来答谢今日谢家牵线引见许签判的情义。又把上午的经过讲了个大略,自言破案心切,行事上多有唐突之处,请谢夫人见谅。谢夫人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淡淡地哼了一声,道:“我到底是年纪大了,章小员外的一番话我是越听越糊涂。所以,你今儿过来,到底是来道谢的,还是来赔礼的?”

敬坤陪笑道:“我既是来道谢的,也是来赔礼的。”

谢夫人道:“哦?你这话我是越发听不懂了。若论道谢,凭你章家的本事,在吕知州跟前都是常客,想拜会一个判官,有没有我们出力都无甚分别,又何须道谢?至于赔礼,就更无从说起了。你跟许签判打听的是马家的案子,若想赔礼,该去城郊义冢烧几炷香才是,拿着这么些东西来见我做什么?”

敬坤听谢夫人直把话挑明了,一时之间反倒不好继续往下接,干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城里关于两桩案子的流言一直没断过,我也是作万一之想,才借了今天的机会求个心安,只是……”

“章小员外,”谢夫人正色打断敬坤的话,“今日我索性在明路上同你把话说清楚。马康一家是从我们宅子里出去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我们谢家的仁义,城里也是有目共睹。别的不提,惨祸过后,他们一家无人料理后事,是我们做旧主的顶着谣言和中伤,出钱出力,办法事,葬亡人。你情愿相信那些叉腰看客的编排,猜疑马家的案子斩错了人,那是你的事,犯不着跟我这儿赔礼作揖。马家的案子是经本路提刑司核审定谳的,只要官府不见你的怪,我们谢家这边,你大可放心,原就不与我们相干。”

敬坤见谢夫人态度如此高傲,晓得再继续放低身段赔笑脸,只是白白折辱自己。当下突然心念一动,挺起腰板,向谢夫人揖手道:“夫人教训得是,是晚辈糊涂了!有您这几句话,晚辈的心总算是落了地。不瞒您说,打从州衙回来,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思前想后了许久,才厚着脸皮过来赔罪的。亏得听了您的一番教训,才晓得是我的器量忒小了些,妄自揣度贵府的避讳。您放心,从今往后,晚辈绝不再抱无谓的猜忌,有什么打算,一定坦率相告。”

谢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哟,看样子,章小员外是已经有了新打算呐?”

敬坤道:“夫人抬举我了,是今儿上午就跟谢官人议过的,拜访都巡检司的事。上午议过了之后,我想着怎么也该我章家出些力了,便让人送了拜帖过去。送帖子的下人这会儿还没回来,所以眼下我也只得跟您报个大概。倘若柳都巡空得出时间来,明儿上午我们便可以过去。”晌午趁着敬坤小憩的那会子,阿贺已照吩咐跑了一趟粮铺,知会了铺子里的掌事赶紧送拜帖去都巡检司。

谢夫人听了敬坤的谋划,脸色仍旧淡淡的,只是转头吩咐雅淳,叫她待会儿跑一趟轩邈斋,务必报谢承宗知晓此事。敬坤见谢夫人摆出这么一副意兴阑珊的态度,晓得她这是在送客,遂故作客套地关切了几句谢夫人的风寒症,又捎带着问候了朴盈,就行礼告辞了。

外客一走,方才还一直矜持着的朴盈,一下子欢腾起来,央着母亲要看匣子里的物什。谢夫人自己也有几分好奇,便由着朴盈将匣子都打开了。方匣两只,大的一只盛着一块龙涎香,成色极好,一看便知是给谢夫人的。小的装着一条羊脂玉的手镯子,质地细润,水头颇足。剩下三只长匣,两尺来长的那只,装的是本朝名相欧阳文忠公的一幅墨宝。尺把长的两只,里头各装了一根金簪,都是一色的孔雀衔花的款式。用金累丝堆成立体的镂空孔雀身,再以数十枚小巧的金叶焊接成翅羽与尾屏,眼睛及羽翅尖由绿松石来点缀,簪脚则阴刻了一圈花叶纹。朴盈拿起一根簪子细瞧,忍不住大赞金匠把那孔雀做得意态传神,尤其几个接嵌处的细部做工,愈看愈入迷,恍惚间竟然还听到了一阵低鸣。心里不由得骤然一震,惊觉是告了辞的章敬坤,只顾着人走了,倒把影子留在了原地,神出鬼没地徘徊在朴盈身边,一遍又一遍的在耳畔复述着他们方才的对白。朴盈怔怔地听了半晌,忽而警觉起来,猛地伸手合上了匣盖子。啪的一声脆响,影子随即惊得魂飞魄散,散作一阵看不见的甜丝丝的雾,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朴盈顿时慌了神,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一样。她一边竭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免得母亲瞧出异样,另一边拼命探寻这异样的根源,脑子里兜兜转转,最终堕入了一个时空错乱的迷宫,重新回到了昨天上午的泰丰街。只是这一次她是孤身一人,目之所及没有兄姊、没有仆婢,只有骑着高头大马的章敬坤从远处奔驰而来。抬手,收缰,敬坤的每一个动作极慢极慢,慢到朴盈能看清他眉宇间浮着的笑,眼神里闪烁着光,身上的暗纹锦袍在风中起伏摆荡。朴盈恍然大悟,原来昨日章敬坤的那匹白鬃马,四蹄扬尘,每一步都是踏在了她的心上。觉醒是一瞬间的事。朴盈的情感正是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生长出了新的层次。懵懂的悸动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未经世俗沾染,悄悄化成她面颊上的一对酒窝,笑吟吟的,满心期待着下一次会面。

其实敬坤也盼着与她再见。这愿望如此强烈,甚至于敬坤在离开江宁府之前,就已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次泗州之行,于敬坤母子而言,是为了绝处求生,守住赖以活命的产业,不是来赌万一的。母子俩的谋划因此格外狠绝,倘若能查明案情揪出凶手,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久查不获,便须掉转矛头,不择手段的在谢家身上挖出些要命的把柄。一旦有了这些把柄作交涉的筹码,再多下些功夫拢住谢朴盈的女儿心,时机到了,利害威逼也好,私情相迫也罢,不管使出什么手段,总须逼得谢家定下亲事。等到靠上了这样一门根基深厚的姻亲,再回江宁府时,他老章家的那些鬼怪们,莫说不敢作妖,就是求上门来拜神,也还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敬坤今日铆足了劲头追问马家的案子,便是为了一箭双雕,替后招布棋。

敬坤何尝不晓得这样的手段太过下作,可就凭他的出身,想走正路攀亲无异于痴人说梦。老天既然将他推到了这一步,一进或能拼出个锦绣前程,坐看家业壮大;可一退,便只能叫人剥光盘尽,扫地出门。说到底,他的命,从来轮不到他自己选,更何况他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归根结底也是拜谢家所赐。用他娘的话说,这也算是父债女偿了。然而,敬坤毕竟还年轻,心肠尚未炼得那样硬,细想起来也会叹息朴盈何其无辜。可是,转念又想,他自己就不无辜么?过去二十几年受的苦,又何尝不是在替他母亲还孽债?世上的事,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咬着牙拼命往前走,前路虽有前路的坎坷,但至少是从眼下的泥潭中拔出腿来了。总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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