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近乎是爬回村里的。
她单薄的头脑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想明白那一男一女两头恶鬼所说的话。
但她不至于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怎么死的都听不懂!
恐惧、愤怒、苦痛、悔恨搅合作一团,只还被一线清明牵着,向村口那家窄小的木院攀去。
她记得那无名墓碑上堆满的肉瘤似的红麻——为阿文求药时她曾在磻溪真君处见过,说是可以辟邪驱鬼的法器。
墓上既有这许多,真君定然清楚是谁做的。
东娘一门心思想问个清楚,全然忘了此时深夜不宜登门,也早将平日求见的礼抛在脑后,径直闯了进去。
然而,她却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一幕。
“真......真君,您在做什么?”张东娘呆呆站在门口,深夜的凉风自洞开的房门涌入,吹得油灯摇曳,满室鬼影幢幢。
床上摊开着大包小裹的破背囊,除细软之外,还撒了满地的精金。而吕用之正趴在地上迅速将那些失手散落的金银收拢在一处。
“没,没干什么?”饶是吕用之急智此时也乱了方寸,“贫道这是在练功,对,练功。”
“这......这些都是大家用来炼药的金子?”锈蚀的头脑开始转动,不知是不是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多,张东娘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些都是大家用来炼药的金子!吕用之你个妖道!”
女人随手抄起一旁的门栓便扑将上来,状似疯癫,与吕用之扭打成一团。
“你......你这疯妇!”吕用之没料到这女人说动手就动手,一时躲闪不及,脑袋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门栓。
他又惯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张东娘一双血红的眼,气势已矮了十分,被揍得抱头鼠窜,满地打滚。
积年粉饰上的法相被农妇几棍子打得粉碎,吕用之满脸污血,跪在张东娘脚边求饶道:“姑奶奶,姑奶奶您饶我一命,金子我还你还不成吗?”
“呸,谁稀罕你的金子?”张东娘也累得气喘吁吁,撑着门栓恶狠狠道,“我问你答,如有半句不实,我就把乡亲都叫来,把你煮了吃了!”
“您问您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吕用之满脸充血的红霎时褪作雪白,磕头如捣蒜道。
“我......我丫头的死......”张东娘刚开个头已红了眼眶,仍逼着自己说完,“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姑奶奶冤枉,我真不知......”吕用之话还没说完,已被一门栓砸了回去,牙都崩断两颗。
“我丫头是不是你杀的?!”还不等哭喊,这句话又吓得他闭了嘴,倒是另一头憋不住,一股腥臊打湿了裤子。
“不是!真不是!”生死间的直觉令吕用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他清楚这里再说慢半分,一定会被这疯子打死当场。死了孩子的娘,还能跟你讲道理不成?
“半年前里正——不是,邓上座那孙子突然找上门来,问我有没有驱邪的办法。我估摸着不是啥好事,但没敢细问,就装模作样诓了他二十文,胡乱编个红绳,说是祭炼过的法器。”吕用之竹筒倒豆子道。
“那次之后他三天两头就来我这儿要红绳,说是回去睡得都踏实了,说我法力高强什么的。”
“我琢磨这是个机会,就让他出钱帮我开坛讲法。我没想害人,就想搞点钱,那药真是有用的,我们老家的土方子,治瘟疫的......”
“说我丫头的事!”张东娘反手又是一门栓。
“是是是,”吕用之不敢有异议,忙继续道,“我想着那姓邓的肯定是做了亏心事,就偷偷跟着他去了村外的坟地,听他在那儿哭坟。这才知道那坟里埋的是......”
吕用之小心翼翼抬头看张东娘一眼,没敢吭声。
“说!”张东娘作势又要举起沁了血的门栓。
吕用之涕泗横流,边磕头边哆哆嗦嗦道:“这才知道坟里的是他杀的你家丫头。他动手之后天天被噩梦缠身,找我希望超度亡魂,但又不敢说实话......”
吕用之后面说的张东娘已经听不见了。
门栓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斩断她最后一点希冀,张东娘耳中嗡鸣,眼前发黑,等她再度恢复意识,竟不知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
吕用之早不见了,当然那些金子也都被他一并卷走。
张东娘却没那个闲心注意这些有的没的,仍呆呆坐在地上。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和邓上座虽是各有算计,孩子到底是她的骨血。
当初狠心答应送给别人养时已隐隐猜到母女此生不得相见,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孩子的亲爹竟能如此猪狗不如,将自己才落地的亲生女儿活埋。
可怜那孩子落地,还没喝上一口奶。
张东娘不敢想夜里是怎样的冷,不敢想白日里又晒热成什么样子,也不敢想孩子是如何哭哑了嗓子,如何憋紫了脸庞,如何一点点没了声息。
最不敢想,她当初听到邓上座送走孩子后松的那口气,和修养时山珍海味的开怀。
她该死!
结结实实的闷响落在脸上,半边少见风吹的皮肉登时肿起寸许高。
她该死!
一巴掌重似一巴掌,嘴角早渗了血,张东娘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但该死的不止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张东娘终于放下刮了满指甲血肉的手,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根门栓冲出房门,扑倒在土路边嚎啕大哭。
“来!人!呐!杀人啦——”
张东娘撕心裂肺的呼号有十分的真心实意,在戈壁寂静的浓夜中穿霄破云,搅起半里风沙。
村人才睡下不久,又被吵醒,皆满腹怨怼;却待推门一瞧,又都被张东娘恶鬼似的模样骇的魂飞魄散,谩骂皆沉回腹中。
众人虽看不惯她平时与邓上座勾勾搭搭,但到底张东娘不曾仗势欺人,况且她孤儿寡母生存不易,见她如今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倒少有幸灾乐祸的。
有两个平日能跟张东娘搭上话的媳妇上前去将她搀起来。
“小娃儿你甭怕,有什么话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我们都给你做主。”接话的赵家婆婆年轻时就是个急脾气,老了更横,村里无人敢惹。有她带头,底下男女老幼也此起彼伏呼和着要给她撑腰。
“瘟......瘟疫。”张东娘吓得丢了那门栓,挣扎着后退,“是,是瘟疫。”
恐惧如同涟漪在人群中打着圈散开,细弱的私语声像晚风吹动墓碑上的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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