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坚回口道:“你我手无缚鸡之力,此天下大乱之际,便有杀贼之心,又能如何?”
蒋敬见二人起了争执,赶忙劝道:“两位哥哥且休争执,依小可主意,吾等现下略有积蓄,便可多招纳些庄客,延聘教头,练一支乡勇。进可助朝廷拒敌,退可保家宅平安。若有机缘,哥哥们也许能再回济州故乡哩。”
萧让道:“这潭州却是你的故乡,岳麓书院里都是你的同乡故旧。便是练出一队人马,也只能在此守你的家。俺却要回济州去。”
金大坚也道:“俺虽然不擅上阵,却也想回到故乡。若女真人杀来,能葬在祖宗坟茔,野好过在此做个孤魂野鬼。”
蒋敬叹口气道:“罢了,俺在潭州早已没了亲眷。科举不第流落到黄门山,再上梁山泊。此半生都在山东,也便算个山东人氏了。你等既然想回济州,俺却想回梁山泊。”
金大坚便道:“如此吾等可变卖了庄子,回山东去。沿途将资财收拢些流民青壮,到济州时,许是能练成一支乡勇哩。若女真人攻来,好歹弄死他几个,也叫番兵知俺宋人血性。”
萧让却道:“俺多曾在泰山撰祭祀耒文,虽不第,却也知儒之大者,尽忠报国。赵氏虽暗弱,然华夏泱泱,岂容鞑虏欺侮?今北去,当以此无用之躯,佑祖宗社稷,虽死犹荣!”此正是:
休说书生皆柔肠,圣人言语最刚强。
军汉反倒惜性命,却见秀才爱疏狂。
既是说起将钱去练乡勇,回到了庄子里,三个便盘查了一下积蓄,清点出这几年积攒下的资财,约莫价值一千多两,养军哪里济事?金大坚尚有十来方上好印石,急切里还变不得现银。三个不禁发起愁来。
蒋敬以手加额,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偌大一笔财货在面前,却还愁甚?”入去取来蔡京的那两个包裹,打开来看,只金锭便有上千两,价值万两白银。
萧让再去看那几幅书画,竟多是唐人真迹。遂抚掌大笑道:“这几幅古画都是无价之宝。便是当今乱世,也可卖出上万银两。这蔡京老贼,死后给你我留下偌大一笔财货,用以练军,也算替他略赎罪孽。”
既得了这笔川资,三人也懒得去变卖庄园了,便将庄院托付庄客看管。整顿了行囊,便雇船顺湘江北去。商议沿途经过大邑重镇时,变卖书画、金石,再将官家的金银大锭,换成民间小锭。
船行一两日,过洞庭湖至巴陵郡。此间乃南北通衢,水路要冲,更兼山川秀丽,人物繁华。三人登岸入城,寻个客店住下。萧让深谙书画金石的行当,便委托当地一家最大的牙行,去寻王孙巨富,变卖那几轴唐人古画和那十几方印料奇石。文玩出手,还想得个好价钱,便急不得。巴陵周边古迹众多,三人耐下心性,且忘情于山水。
流连最多的去处,还是岳阳楼。当时儒者,无不传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连蒙童小儿也挂在嘴边。三人凭楼眺望这景色:“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万千气象。”均感叹“前人之述备矣”。
萧让吟诵“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悟到:“所谓‘儒之大者,忧国忧民’。前人慨叹‘微斯人’,却不知吾等今番却要做出事来,效仿先贤!”
虽然北边兵祸才止,然江南的富商巨贾都不以为意,皆言女真人无论如何过不了这汤汤大江。没两三日,这些金石书画售得千余两黄金,那些牙子还直呼“急切里被人占去了便宜”。
游子离家,归心似箭。萧让等三人也不再耽搁,登船经鄂州渡过江东来,在黄州渡口登岸。欲从陆路上先往黄门山去。只因蒋敬曾在那里落草,深知那里情形。若要练军,黄门山便是个落脚驻军之地。
到得黄州郊外,蒋敬指点道:“此去五里处,乃是大苏学士昔年所居之“东坡”,后人唤他做“苏东坡”,皆因此地。书生官宦来黄州,必至此地探看。”
萧让、金大坚闻言大喜,顾不得旅途劳苦、暑热难耐,拽开脚步去那“东坡”,凭吊先贤。
萧让口中吟诵: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再行几步,萧让想起什么,自顾自掩口而笑,再诵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诗词中那一股隐士高贤的风骨志趣,令人对这“东坡”遐思无限。引得金大坚愈发加快了脚步。蒋敬此前多曾来过,倒是不似他俩那般着急。
三人满怀希冀到了“东坡”,竟然见无数流民,将这一片山坡占据。横卧枕藉,秽臭难当。许是饿乏得狠了,上千人挤在一处,却并无几缕声响发出来,浑如死一般的寂静。听当地乡民道,便是汴京一带的流民,冬日里被女真人驱赶,避乱南逃的。如今得了音讯,女真
人离去,许多人便思量返乡。逃过江去的,返乡渡江,大都在黄州附近登岸,便在此间歇脚。黄州治下不满万户,流民太多,恰逢此时青黄不接,是以粮价飞涨。那些盘缠不济的,便困在此地,进退两难。
黄州城不放他们入去,只这片坡地宽阔,容得这些人露宿,皆已是奄奄待毙。三人见了,不禁悲从中来——苏氏东坡,竟遍陈饿殍。吟风弄月雅士府,已化作脓疮秽衣流民窟。
依着萧让和金大坚,三人应赶紧将出金银,购得粮食,赶紧在此设棚施粥,救济这些流民。蒋敬作过山大王,心肠更硬些,对二人言道:“吾等这点银两,哪救得了这许多人?乱世中,扶人先扶志。不知自救者,天诛地灭,岂有他哉?”
二人不解其意,蒋敬也不多解释,拉着二人进黄州城去。门军见三人秀才打扮,蒋敬又手持岳麓书院的名刺,门军们便放他们进了城。
蒋敬扯着二人寻客店住下,吩咐二人等着,自己忙上街去采买。傍晚时归来,将出一叠纸张交给那二人道:“路上俺已思量过了,便在此处招募百十个人。向北冲州过府,须得有过关的文书。你二人乃是造假的圣手,赶紧连夜造一通朝廷文书来,既安所募乡勇之心,也能瞒过沿途衙门。”说着将刚买来的一包官吏幞头衣衫掏出来,搁在房间角落里。
萧让、金大坚造一通官衙假文书,须臾便可齐备。要填官诰时,萧让问蒋敬:“假冒个什么官吏好?”
蒋敬道:“就按大苏学士贬在黄州的品级,冒充个‘黄州团练副使’吧。若大苏学士活到今日,他也该弃笔从戎,练军杀敌!”
萧让道:“如此你我三人,便替这大苏学士上阵罢!”有诗为证:
书生齐发少年狂,左者牵黄右擎苍。
会挽雕弓如满月,北拒鞑虏射天狼。
次日绝早,萧让取出昨日买来的幞头,插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系了角带。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众人眼前一亮,果然是官气十足。金大坚、蒋敬各穿着皂吏的公服,背了包裹,提了杆棒。三人摇摇摆摆,行到街上。
昨日里蒋敬已去城内米粮店里购得了三百来斤糙米,又雇了一辆牛车,载着煮粥的大瓮和木炭。再有百十来斤菜蔬,十来个喝粥用的葫芦瓢。店家殷勤,如约在黄州城东门内等着。
两下会齐了,恰好城门开放,一行来至东坡前。便在河中汲水,岸边寻块平地便熬起糙米菜粥来。流民中年少力强的,闻见菜粥香气,都跳起来冲到河滩上,将粥瓮围将起来。
萧让整肃官服,取出那封假敕文,开读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且保全陵寝所在,誓当固守。敕令黄州团练副史狄文,筹资编练乡勇,入汴京勤王。以慰朕心,永保疆土。”
蒋敬接住萧让的话头,喝道:“祖宗坟茔,岂容鞑虏亵渎?有敢回乡杀番兵,护佑家宅祖茔者,具名画押,有菜粥救命!”
须臾间便有数百个流民挤过来讨粥吃,挨挨挤挤,叫叫嚷嚷,乱作一团。蒋敬和金大坚一边喊叫、一边挥动杆棒去吓唬。流民们饿了许久,体虚气短,不能与之相抗,只得守他们的规矩,排着队列,任萧让问话、挑拣。体健年少、承诺北去杀敌的,转回去告别过亲眷,方可去领一瓢菜粥吃。
不消半个时辰,挑选出的人吃了粥站在一旁。肚里有食了,体健的堪堪才站得稳。还有不少体弱的,却还是站不住,坐在地上喘息。
萧让打发米面店的人回城去,领着吃过菜粥便能走动的,约有近百人,列着队缓缓朝北行走。人饿得狠了,胃肠都滞住了,只能先给一些粥吃,润滑他肠胃。再慢慢行走一遭,活泛其气血。那些跟不上队列的,便任其留在原地。
书中暗表。这一伙流民内,却有昔年水泊里的“小遮拦穆春”在,他是宣和六年回揭阳镇乡中为民的,拿着哥哥穆弘和自己的赏赐、积蓄过活,倒也自在。女真人大兵杀至,穆春不合与之顶撞,被打伤耳目,靠着亲友拖带,来至东坡。伤势加重,躺在人丛中捱命。可怜小遮拦穆春,跟三书生近在咫尺,却未曾相互看见。待三人登程离去时,穆春饿馁之下,命绝东坡。有诗叹穆春道:
仰仗父兄力,年少任轻狂。懵懂千万里,半世不成长。
庇佑皆不再,地镇星光藏。惜哉小遮拦,袍泽身前亡。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行人在途路中行走,受多少苦楚。北行数十里,来至堵城县治,乡勇们再已经挪不动步子了。萧让吩咐便在镇外一处荒草地上歇了。吩咐几个手脚麻利的,拿葫芦瓢去河边取水。
蒋敬带些银两去镇子里采办杂物。此间民生尚算平稳,银钱也能购到粮米、衣袄、马匹等物。蒋敬购得数十个熟鸡,数百个馒头,一坛米酒。还在典当铺寻到数十领战袍、几十双战靴、几十条杆棒、十来口朴刀。还去骡马市购得三匹走马。再买两头黄牛栓了一架车。将所购之物一遭儿拉回来。早晨吃了菜粥,又赶了些路程,乡勇们早饿得前后贴心了。见有熟肉馒头,都放开胃口,狠命吃了一回。终究是
年少之人,吃得饱了,气力便恢复了不少。十来个健硕的,已经使得动朴刀了。
萧让三人有马骑着,乡勇们徒步行走,暑热难耐,还是辛苦。只得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行军五七日里,假敕令在所过的几个县,真个瞒过了官衙里的人,还诈得些许粮草、军械。
每经过一处市镇,蒋敬便再购买些衣袄、牲口、军器。全队都换上了战袍、布靴,兵刃也凑到了人手一件。还陆续购到了几十头牛、马大牲口,栓了十几辆车,拉着辎重。乡勇们的体力一日好过一日,行军脚步齐整,渐渐有些“行伍”的模样了。
行至一处平旷之地,萧让命乡勇们散去歇息。便喊来蒋敬、金大坚道:“今乡勇队列初就,便该做些习练,演习些阵法。”那两个都称“是”。萧让谓蒋敬曰:“昔年你曾在黄门山做寨主,这操演的事,便该是你做教头。”
蒋敬道:“那时喽啰自有欧鹏训练,马麟佐之。陶宗旺尽维持着山寨杂事,俺只管把着钱粮。”
金大坚笑道:“敢情做了回寨主,却不曾上过阵。”
蒋敬道:“子曰‘劳心者治人’,吾便治他三人便了。”
萧让顿足道:“吾等花费许多银两,扯起一枝乡勇。难不成总是一盘散沙?总该教习些上阵的本事。”
蒋敬道:“那假公文上,你才是团练副使。你便教他们些韬略也好。腹中可有《太公兵法》否?”
萧让回个白眼道:“吾腹中有一部《六韬》,便讲给他们听?”
那两个笑道:“你爱讲便讲,也不知他们听不听得懂。总归到了济州,不愁寻不到懂武艺的,那时再操演刀枪亦不迟!”
让三个书生编团练,确有为难之处。那便先领到济州再说。这日绝早上路,有阵阵凉风吹来,队列里各个都心旷神怡。萧让怀里揣着“黄州团练副使”的假公文,觉得自己就是大苏学士本尊了。此刻骑在马上,满心快意,不禁吟咏一首《水调歌头》,道是: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萧让正自得其乐,蒋敬催马追上来,指着队列前的所在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可藏兵马在内。便是昔年俺跟欧鹏、马麟、陶宗旺落草的黄门山。却不知山上营栅在否,可先据此安营,训练士卒。”
萧让问道:“此间究竟是何方地界?”
蒋敬答曰:“此山纵横数十里,属信阳军管辖。但山中人口稀少,官府从不来搅扰。山中还有几处平旷所在,有茶、粮出产,足以供养几百兵卒、牲口。”
两人正议论哩,说犹未了,只听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山坡边闪出两三百人,各挺军器在手,拦住去路。
萧让在马上顿足道:“岂知你这山上,又有贼人占据。俺三个武艺低微,这许多贼人围过来,吾等性命皆断送在此!”
手下乡勇们都未经历战阵,见有山贼拦住去路,各个吓得朝后躲闪,挤作一团。手里的器械,只能当作烧火棍。
蒋敬毕竟做过几日寨主,如今军中只他一人混过绿林,黄门山又是他的旧山寨,无奈只得挺起手中朴刀,独自一个,催马朝山坡上冲杀过去。
有分教:秀才练军冲敌营,手脚不若口齿清。
毕竟蒋敬等人在黄门山中遇敌,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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