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这一段时日被燕青的“七星瑶琴阵”折磨得快要疯癫了,见有“热闹”找上门来,岂能放过?便一迭声叫嚷道:“都去、都去,却拿刘豫狗贼的爪牙练手,看‘七星瑶琴阵’灵不灵!”七个人各带宝刀随身,徒步下山,去至石碣村。
石碣村有个乡宦,姓丁名自燮,是神宗时丞相丁渭的后裔,曾拜在蔡京门下,累任升至福建廉访使。在任三年,连地皮都刮了来,绰号“泰山蛇”,现赋闲在家。济州新任太守姓吕名志球,参知政事吕惠卿之孙,两个臭味相投。丁自燮在乡下赋闲,清淡不过,想在渔船上寻些肥水。去与吕太守讲了,颁下几道告示,说石碣村一带是丁府放生湖,不许捉捕。若是有人过了界,就唤狠仆拿住,扯破了网,掇去了篷,还要送官。
偏是石碣湖北边水深空阔,容得大鱼。众渔户要给刘豫交金色鲤鱼,只得与他答话。那丁自燮得计,说要领他字号水牌方许过界,若
打得鱼,他要分一半。众渔户拗他不过,只得依从了。
鲁智深闻之,心中不忿道:“偌大一个石碣湖,做了你家放生池?生夺了众百姓的饭碗!偏要去过界与他消遣,看他怎么样!”
水泊七个弟兄,各自坐在一个罛船上,有石碣村的渔夫操桨,都扯起风篷,望北驶去。转过几处港汊,见有十来条小船,每船有三五个人,在那里守港。见没有字号水牌,便拿了去。有字号水牌的,便要分鱼。见阮小七等罛船驶到,却没有字号水牌,喝道:“大胆的瞎贼!这里是丁府放生湖,你敢过界么?”阮小七便接口骂道:“狗奴才!少不得把你那泰山蛇皮都剥了,与百姓除害!”那小船的人齐起,把挠钩乱来扯网。
燕青吹起洞箫,鲁智深、林冲、燕青、戴宗、阮小七、时迁听着萧音,轮到自己便让渔夫行船出击。偌大水面,成了他们的演武场地。七艘罛船分进合击,进退有序。七个好汉站在船头次第动手,把木篙撑的撑、打的打。没半个时辰,便打得十来个人落水、翻了三个小船,余下的都赶忙逃了。众渔人将罛船撑入石碣村里去,七个人坐在一处水亭上吃酒。
阮小七道:“今日打虽打得畅快,那厮必然要来寻事。”燕青道:“怕他怎的!我们的船偏要驶过去,再打翻他几个下水。”林冲道:“今日略挫他威风,使他知我们的手段。还须仔细刘豫那厮,先对付了汉家奸贼,再收拾恶霸不迟。”众人觉得其言有理,便把罛船收了港,安然在家,徐图后事。
被打落水的去报丁自燮道:“方才有个罛船过界,没有字号水牌,还大骂要剥老爷的皮。有人认得是阮小七等,现住在石碣村里了。”
丁自燮呵呵冷笑道:“这是梁山泊余寇,反来惹我!是生意到了。”即刻修书,差家人到济州府投下。吕太守拆开看了,便叫行牌勾拿阮小七等一干人犯。书吏禀道:“这石碣村是郓城县管辖,须要行关文才好捉拿。”吕太守道:“既如此,速备关文提来。”有诗为证:
自古官绅欺善民,休论给谁做下臣。
赵家父子北狩去,汉贼刘豫霸乾坤。
齐鲁风骨孔孟载,燕赵代有老庄魂。
岂容宵小污易水,总有荆轲刺秦人。
水泊七子既到了石碣村,什么刘豫派来的爪牙,还有丁自燮、吕志球之流贪官劣绅,必定不得善终。须知说话的只有一张嘴,著书的亦只有一支笔,若要交代两处事务,暂且放下石碣村这一边,言说柴进在济南府的行止。八月初,柴进正在横海郡自家庄园里稳坐,听洪教头诉说,在沧州、德州、滨州跟刘豫手下厮杀的始末。忽闻庄客来报,粘罕帐下军师唤做乃古的来访。柴进慌忙吩咐中间庄门大开,引着三五个伴当跑出去,请乃古在亭子上安坐,拜在地下,口称道:
“今日甚风吹得足下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
乃古肚里有几两墨汁,见柴进敬重自己,面有得色。大剌剌坐在亭子当中的交椅上,看柴进叩拜后,才开口唤他起身。告知粘罕已让刘豫做了“大齐皇帝”,已行过册封之礼。见柴进面上失落,乃古再道:“大元帅为了褒奖汝平素之功绩,特封汝为济南府留守,并将沧德、滨三州皆归于汝治下,严令刘豫不得过问。”
柴进听了转忧为喜,翻身再跪倒,连连叩首道:“还是大元帅疼惜小可,粉身碎骨亦难报偿,敢不尽心竭力?”忙起身让洪教头取黄金百两,奉与乃古。再排宴席,厚待乃古及番兵随从,尽醉方休。
九月初九,便是刘豫在东平府“登基”那日,柴进也入了济南城。命洪教头做兵马总管,弹压地面。自己入了府衙,换一领宋国一品官的紫色官服,特意改成左衽。幞头衣衫齐整,柴进威风凛凛,端坐高案后面。公吏从人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柴进正想朝下面的衙役说点什么,不知怎地,头脑中霍地想起黑旋风李逵在寿张县坐衙的旧事,脑中转起一句“黑旋风强似小旋风”的话来,挥之不去:黑旋风坐衙乃是胡闹。自己坐衙,却是给番兵做奴才。柴进满脸落寞,扭身回了后堂,数日不愿再升堂理事。
这一日,洪教头来府衙寻柴进,抱怨起兵马司衙门来。这济南府是个重镇,兵马司内有厢军三千,马军五百。大宋朝时候,最后一任兵马总管乃是梁山好汉大刀关胜。宣和六年从大名府拨来济南府。建炎二年兀术攻济南,刘豫要献城池,那关胜誓死不从。刘豫密谋次日杀之,哪想关胜得了密报,趁夜剃去胡须、换了号服,混入众军人丛之中。关胜生来一部长髯,济南府见过他几面的,都只记住了他的胡须。任谁也认不出,没了胡须的关胜。
如今换洪教头任兵马总管,手下军卒皆不服气。纷纷传言:“关大刀就藏身在这三千五百人当中,哪个敢虐待士卒、克扣军饷,关胜必骤起而杀之。”洪教头知道自己的斤两,若遇到关胜,动起手来,必死无葬身之地。是以,来向柴进讨个主意。
柴进听闻此言,倒吸一口凉气,大刀关胜的能为,他心内十分清楚。武功尚且不论,他腹中的韬略,最令人忌惮。自己如今做了番兵的官,那关胜素来忠义,岂容得了自己?人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今关胜隐身于府军之中,正是肘腋之患,不可不除。可如何寻得他出来,最令柴进头疼。他与关胜在水泊时,关系并不亲厚。便是他,也没把握认得出剃去胡须的关胜。有诗为证:
身体发肤不毁伤,保全智力奉高堂。
心慕武圣效行止,锄奸割髯亦何妨!
关胜其人,皆言乃武圣关羽之后裔,生得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髯,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其实关羽
并无子嗣存于世上。世人敬其忠烈,以致假托其名,认作祖先。如水泊中有朱仝,亦效仿关羽留长髯,自号美髯公。与朱仝比,关胜倾慕关羽更甚,且相貌尤其相像,故从军时,编造了一通“武圣后裔”的说辞,自己改名“关胜”。真实姓名,他不言,再无人知晓。也有同僚相疑,问其父母、籍贯、宗族等佐证之事,关胜皆闭口不答。此后征剿梁山被擒,做了头领,宋江要用关胜“武圣后裔”的名头去压林冲,大肆宣扬之下,再无人质疑。好在关胜武艺超群、深通谋略,泊子里头领佩服其为人、本领,也不再探究“武圣后裔”的究竟了。
关胜十数年“武圣后裔”做下来,却真个处处效仿关羽,几乎变成了关羽本尊。人之初皆一张白纸,此后效仿哪个,则成为哪个,与血统无关。
关胜征方腊后,封在大名府做兵马总管,屈身在梁中书麾下。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跟有梁山不共戴天之仇,他哪能真心去待关胜?手下的两个都监李成、闻达,都在梁山手里吃过瘪,见关胜位在自己之上,如何肯听他号令?一日关胜心内憋屈,醉酒落马。梁中书便寻他这个错处,行文弹劾,便将关胜贬至济南府。虽然仍做兵马总管,然大名府乃是陪都,兵马数万;济南府只是个偏僻州城,兵马只三千余。地位相差不啻天上地下。济南太守刘豫是个嫉贤妒能之辈,关胜贬到此地,便丢他进军营后,不闻不问,愈发克扣军饷,废弛军备。
可叹关胜,空有一身勇武、满腹韬略,此生只给宋江当棋子用过一回,再无人赏识过。番兵攻来,本待建功立业,却被刘豫逼得剃须污面,躲在营中喂马,才得存身。若是关羽复生,亦只能为关胜的际遇扼腕叹息一回。有诗为证:
丈夫命骞运乖张,有心报国志难偿。
曾在台前秀蟒靠,锣鼓散尽最凄凉。
听闻柴进降番兵做了济南留守,关胜更加小心。每日里只在马棚里存身。污着面、佝偻着身,恰好头发也已花白,任谁也不会把这个喂马的“脏老汉”,跟“大刀关胜”四个字想到一处。无人看得出,这老汉用来轧草料的铡刀,刃口却是一块上好镔铁。更无人知晓,槽头一匹脏兮兮的老马,壮年时名号曰“赤兔”。
无论柴进如何忌惮关胜,但坐在济南留守的位子上,粘罕发来的指令,他不得不从。雪片一般催促粮秣金银的钧令,堆在桌案上,柴进再怕死,也得亲自出街去催要税银。虽然他看军汉们个个都像关胜,可不带着军卒,哪个商户、豪绅能乖乖奉上金银?为了给粘罕交差,柴进免不得把济南府刮得天高三尺,逼死了数十家商贾、豪绅。一时间半个济南城的人,都算计着要除柴进而后快。
不觉冬去春回,绍兴元年(1131)元宵节至。济南府六街三市,盖搭灯棚,漫天锦帐。虽然比不得番兵未来之时,但也算热闹。日子
总还得过,年节总得图个吉利不是?悬结彩球,笙歌聒耳,才有些奔头。有诗为证:
十里香尘点落梅,溶溶夜色映楼台。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入夜,一轮明月涌出东方,照得天街如水。大明湖畔樵楼上有三座鳌山。柴进与府衙里的同僚官在楼上饮酒,洪教头随侍身后。楼下面笙箫迭奏,花炮横飞。有个美貌女子走到柴进桌边,深深道个万福,敲着相思板和鼓儿,顿开香喉唱两支小曲,虽非绕梁之音,却也浪浪的可听。柴进忽然色心发作,伸手去钞袋中摸一块银子,约有二钱多重,给这女娘递过去。见她接了,回手便去她胸上揉了一把,调笑道:“好一块‘软温新剥鸡头肉,润滑犹如塞上酥’。”
忽听得楼下发声喊,三五十个店铺伙计打扮的,都拿着长棒短棍蜂拥上楼。柴进见不是头,推倒女郎,踢翻酒席,要寻去路。那群人已到身前,洪教头仗着膂力,轮着两把春凳比画着,挡在柴进身前,要他赶快跑。
待酒保听得楼上厮闹,飞也赶上楼,只见碗碟都打碎了,酒肴泼了满地。那唱小曲的女子,还在趴在楼板上叫疼哩。此正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善恶到头终有报,旋风气竭入河泥。
柴进被洪教头护着,跳楼逃生。两个沿着河岸跑,那些人在后追着。都被柴进收税逼死家人,泼了命要跟他讨个道理。柴进不信任军卒,今夜看灯未带够扈从。被这些人追赶,虽不至于丢命,但一顿毒打是免不掉的。洪教头护着柴进,慌不择路,跑到了府学文庙,才甩开追来的人。二人都有武艺在身,因何却被一群商贾伙计追得如此狼狈?一是天理昭彰,他们逼死了人家亲眷,心内有愧。二是柴进如今做了高官,面子高于性命。如果跟一伙儿商贾伙计动了手,传扬出去,官威何在?三是毕竟对方人多,一拥而上,两人也难全身而退。
柴进做了半载济南留守,花街柳巷去了不少,这府学文庙却从未踏足过。虽然素来附庸风雅,却从来无心向学。他胸中那点墨水,用在觥筹之间、脂粉丛里,已是足够了,要他去皓首穷经,不如杀了他。被追得累了,两个伏在泮池旁,双手掬水来喝。
忽闻马蹄声响,两个抬头去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满脸炭泥,佝偻着身牵着一匹老马,向他俩行过来。洪教头喜出望外,对柴进道:“留守大人福缘深厚,有人送马给大人骑乘了。”便起身迎着老者行过去,不容分说,抬手便去拽马缰。那老者抬臂轻轻一挡,洪教头只觉得胳臂一震,霎时竟酸麻了。他大惊跳开,晃一晃臂膀,冲着那老者叫道:“你是哪个,竟敢跟本总管动手,不要性命了吗?”却见那老者缓缓站直身躯,原来他竟比洪教头还高半个头。面上泥灰
中一双丹凤眼微睁着,却射出凄厉寒光。这人口里吐出几个字,在柴进耳中,炸雷也似地响:“关胜在此,尔等死期到了!”
洪教头浪荡一世,跟着柴进才混上这个兵马总管,如何舍得死?听这人如此说,怒从心头起,拔出腰刀便朝关胜剁下来。关胜空手接他腰刀,纵跳着周旋了几招,把他刀路看得清楚了,猛地从那匹老马身边掠过,手里便多了一口铡刀,回身来奔洪教头。三五招过后,洪教头腰刀划着了关胜的小腿,关胜却借机将手中铡刀平平一推,锋刃掠过去,人头滚在地上。一腔血朝天喷出来,下起了片刻血雨。
柴进手里没有兵刃,见洪教头腰刀落地,他赶忙一个箭步蹿过去,抢腰刀在手,对关胜开言道:“都是梁山泊里出来的,平素并无怨仇,你我正该携手去寻富贵,何必苦苦相逼?”
关胜不去理会小腿的伤,手拄铡刀开言道:“闻听你做了番兵的官,就想问这一句:你柴大官人名满江湖,是个奢遮的好汉。却如何躬身侍奉番兵?”
柴进也不隐瞒道:“俺柴家被他赵家谋夺了江山,柴进终此一生,都要他赵家偿还。昔年在江湖上闯下名号,资助王伦占住水泊,也只为号令群雄,推翻他赵家朝廷。怎奈命骞运乖,遇到晁盖、宋江,皆不是做大事的,终不得如吾心愿。”
关胜道:“皇朝更替,古来如此。隋亡唐兴,皆是汉人的家务事。你若扯旗造反、从赵氏手中夺回你柴氏江山,关某还敬重你是条好汉。但如今给番兵做奴才,岂不辱没你柴氏祖宗?”
柴进道:“成王败寇,哪分甚地对错?今日屈身事贼,他日亦可叛之自立。权柄在手,无分华夷!”
关胜点点头道:“勿需再言,你逼死数十条人命,罪孽造下,已无求生机会了。且动手吧,赢了吾手中铡刀,便可活命了。”柴进见关胜手里是条铡刀,并不凑手,且小腿带伤,下盘不稳,心道“俺尚有一线生机”,便轮刀朝关胜劈下来。
其实柴进武功不弱,在水泊里也属高手,能跟石秀、杨雄比肩。关胜为了藏匿存身,将青龙刀去了柄,加铁锻做铡刀,愈加沉重,挥动更不灵便。两个动手,柴进使腰刀却比关胜使铡刀趁手。
斗了十数合,柴进手上刀招快捷、脚下也灵便,竟已将关胜划伤了数处,血染衣襟。柴进初时忌惮关胜积年威名,尚存些许怯意。看关胜数处带伤,挥刀渐渐凝滞,口里也喘息起来,柴进便在心里轻慢他了。一边在关胜身边游走,一边口里挑逗他:“汝号称武圣后裔,只为谋求富贵。若降了俺,让你再做这个兵马总管。”
关胜圆睁着丹凤眼,愈加喘息得紧,脚下挪动越来越慢,双手勉力挥舞着铡刀,却只能办些遮拦了。柴进愈发得意,脚下跳进跳出地,去关胜身上再刺了数个血口子。
柴进存了猫戏老鼠的心思,口中愈发轻佻:“昔日水泊里,卢俊义号称棍棒天下第一,你关胜位列众将之首,还在林冲之前。如今卢俊义被毒杀了,林冲中风死了。今你要死在俺手里,那个想得到,水泊里武功最高的名头,竟能落在俺柴进的头上!”言讫哈哈大笑。
古语不谬,乐极必得生悲。柴进再次跳近时,关胜身边的赤兔老马,猛地尥了个蹶子。后蹄正蹬在柴进腰眼上,痛得他捂着肚子蹲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油尽灯枯的关胜,抓住这一丁点儿空隙,踉跄着伤腿,合身扑到柴进背上,手里的铡刀朝柴进脖颈处便狠狠铡下去。口里嘶喊道:“看吾狗头铡伺候!”
彼时,龙图阁包青天“三口铜铡”整治汴梁权贵的戏文,正在济南府流行着。关胜临终时搏命一击,竟还喊出了戏文里的掌故。
有分教:凤子龙孙叛族裔,只配铡刀镶狗头。
毕竟关胜与柴进搏命相争,各自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