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如城坐落于求如山下,是北荒境内一座不算小的城池。
每年春天,积雪开始融化之时,有一批人便会从四面八方的城镇往求如城汇聚而来。这批人皆是通过了乡试的举人,此时进城,乃是为了春闱而来。寒窗数年,这是他们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候吧,个个意气风发。
邓清安就是在他虚岁二十的这年春天来到求如城的。
那时的他,也同其他第一次来求如的书生一样,斗志昂扬。他感慨于城市的繁华,却不自卑。他虽出身低微,却满怀自信,他相信凭自己的努力加上才华,他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他住进了简陋的客房,每日只能吃清汤寡粥,却丝毫不在意外界条件的艰苦,日夜专心埋头读书。偶尔空闲放松一下时,他便会到城市里最繁华的那条街上逛逛,也不买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衣着不凡的人群。他尤其喜欢到那高大的官府衙门下驻足观望。要问缘由,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喜欢这般做。
这样,去逛的次数多了,他竟也悄然生出些归属感来。内心的那股斗志亦越发强烈起来:他要一举成名!不夺取进士,他便不回家!
他是如此自信,自信到考完,放榜那天,他是从榜首开始往下看的,一直看到最后一名时,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他也不急,只道是自己看掉了,又重头细细看了一遍,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真的没有。
他怔在了榜前。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忘写名字了?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去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写没写名字。总之,不管是不是忘记写名字了,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如此肯定地告诉自己。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实力。
于是,他在求如城长住下来,埋头苦读,准备来年的春闱。
他仍旧喜欢一得空就到城中心最繁华的那条街去。那股莫名的归属感竟也越发强烈起来。他坚定的相信自己,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告诉自己:“你能行!”
尽管已是每日粗茶淡饭,当初从家里带来的银子还是很快用完了。
他也不急。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每日白天在饭馆里洗碗碟、送饭菜,晚上回自己的小屋埋头苦读。他也不觉得苦。他从小就是最能吃苦的,干活上能吃苦,读书上也能吃苦,如此,方才有了如今他自诩出众的才华。他自知并非天赋异禀,又出身贫寒,所以很小就懂事了,在家里是最勤快的一个,在私塾是最用功的一个。身边人常常夸他,他知道大多数无非随口的客套之言,但他心底就是相信,他将来必定会成大才,他一定要让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没错!他立在求如城繁华的城中心,抬头望着那些高不可攀的楼宇,心里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念头:我要在这城里,给母亲买一栋房子,把她接来这城里住!
第二年春闱,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五遍,名字写了,也没有别的问题。自己洋洋洒洒写完,检查完,时间都还绰绰有余。
他仍旧是那般自信,自信地从榜首开始找自己的名字。然而,他再一次落榜了。
他备受打击。他完全无法理解。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难道,其实比不过其他人?
考试有关的题目、历年考生的答卷都是不可公开的。但是他想方设法,寻得了上榜考生平素写的文章来看。他这么做,其实本意是真的想借鉴别人的长处,寻找自己的不足的。
可是,当他把其他考生,尤其是榜首的几位的文章全部看完后,他真的打心底觉得平平无奇,只是些泛泛之辈罢了……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自己对文章好坏的认识有误?是不是自己一直坚持认为好的其实在考官眼里一文不值?那考官想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经世济民,为国为家之才吗?
他不甘心,于是再来了一年。
这一年,他没有再坚持自己以往对治国理政的思考,而是去寻了往年的试题以及上榜之人平日写的文章,仔细揣摩考官欣赏的究竟是怎样的才华与文笔。
这一年格外艰苦,因为要买这些文章、试题,不光要花大量的钱财,还得走许多路,四处去寻。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
就这样,一年一晃而过。这回放榜,他没有再从榜首开始寻自己的名字,而是从榜尾倒着寻上来。这一回,他上榜了。
他的名字,在榜上中游位置,很不起眼。
他笑了,却并非因高兴而笑。
后来,以同样的方法,他通过了后续的科考,成了一员小县城的小官。
终于如愿,他却更加高兴不起来。他曾经满腔热血读书报国,他曾经饱读诗书,对治国理政有着许许多多自己独特的见解,而今,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学着人情世故,每日打交道的,不是如何治理地方,而是如何给长官端茶送水。他一肚子的才华,再无用武之地。
他为自己悲哀,也为这个体制悲哀。他身边有不少年纪轻轻却担任要职的官员,他当年准备科考时读过他们的文章,皆是碌碌之辈。他不明白他们是如何通过科考的,只知道他们本就家境富裕,即便不科考,也有很多轻松的出路。
于是,他妥协了。他忘记了曾经的抱负,丢弃了那满腹才华。
一晃数十年过去,他终于爬到了求如城城主的位置。他在城里最好的地段修缮了府邸,把年迈的母亲接来住下。他,邓清安,“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他名字“清安”的寓意本为宁静致远,安居乐业,而他用了大半辈子,才终于安定下来。
然而,他也知晓,这求如城城主,就是他此生的顶峰了。除非,他能有一番大作为。而他也明白,这“大作为”,自然是可遇不可求。
运气却似乎特别关照他,有一天,“大作为”的机会摆在了他面前。
他偶然得知,有人在北海西边海域看见了肥遗的身影。
他年轻时遍览群书,自然知晓,这肥遗,乃传说中带来大旱的妖孽。他还知道,这肥遗和带来大疫的蜚是兄弟,既然肥遗在北海出现了,那么蜚也一定在那里。
意识到这点后,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当然,他自己本人却并不觉得“可怕”。他仔细思考一番,判断这个想法为“可行”。于是着手开始做。
他先是重金雇捉妖高人去北海把那两只妖生擒。然后先把肥遗弄来求如关押好。求如城本环境优良,即便是肥遗来到这里,一年不落雨,变化亦不明显。待到肥遗到这里的第三年,大旱终于爆发了。他于是把蜚也弄来,和肥遗一起关押在求如城的地下。
当然,这期间他也没少做事。他积极赈灾,修缮水渠,引水灌溉;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减轻赋役,发放补贴,鼓励外进粮食……疫病爆发后,他在城中东西南北设立四处药坊,每日免费发放药材,接济病患;他派人去各地不惜代价寻找治疗疫病的药材;在城内疫病不受控制时,他及时下令封城,阻止了疫病进一步扩散……
还有最重要的一步,看似随意,其实也是他早早精心设计好的。
一名女道士带着一个孩童,在疫病爆发前夕,应邀来到求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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