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言笑了:

“她不是33岁的逢悠悠,是126岁的逢悠悠……我还是按我感受到的时间顺序从头说起吧。”

路一言觉得,自己会和逢悠悠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个性互补。

他们几乎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了,连彼此的名字都是路一言的爷爷一天翻了两次《唐诗三百首》取的。

俩人一起长大,逢悠悠被父亲严加看管,路一言也深受爷爷奶奶约束,每次逢悠悠想翻墙出去玩都是他帮忙,可他自己却时常成为没能翻出去留下来挨骂的那个人,这时候,偷偷摸摸回来的悠悠就会塞给他一点家长不许他们吃的“不健康零食”。

路一言和逢悠悠彼此喜欢、信赖又稍微有点嫉妒对方,本以为会就这样一起长大,但在13岁时那平凡的一天,在他接到噩耗、最需要逢悠悠帮助和鼓励的时候,她失踪了。

经受双重打击的路一言,再也没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也从此害怕拥有新的人际关系……

但这种心态也就持续了不到4年而已。

17岁时他见到了60岁的逢悠悠,她开着一辆长得像三角龙的奇怪电动车冲进小区,差点把消沉了4年的父亲吓晕,可她却是来给他送药治他的慢性肝病的;

19岁时他见到15岁的逢悠悠,她头上已经长了两只角;

25岁时他见到了40岁的逢悠悠,她居然花了7、8年在BJ读了两个博士学位;

而就在不久之前,126岁的逢悠悠终于开着一艘小飞船落叶归根,用脖子上挂的合成音扬声器告诉他,颈枕终于坏了,也无法维修,121岁后她都在想方设法回故乡。

因为她自感时日无多,却有一个愿望必须委托33岁的路一言完成:

她觉得自己扭转了33岁变成老奶奶的命运,但她冒险了这么多年,看遍了无数美景,认识了很多奇人,也难免有很多遗憾和悔恨,有救不了的人和赶不上的最后一面。

如果她能更早一点把药送给父亲,也许他也不至于2017年就去世了……

可你父亲去世前说的是虽然有点挂心悠悠那个傻孩子,但很高兴终于能和妻子重聚啊,而且还捐赠器官帮助了别人……

路一言正在想要不要告诉逢悠悠这件事时,老迈的逢悠悠又用那个陌生的合成音慢慢地说,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她才明白,人类的本性就是不论选择哪条路都难免偶尔会后悔。

但是,悔恨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

所以她记录下了自己这一生经历过哪些事,在13岁的逢悠悠抵达前赶了回来,她希望路一言把这些事情都告诉逢悠悠,让她心中能有所预期,不必再经历那么多痛苦、纠结、悔恨……

之后逢悠悠就去世了。

不过,路一言并不是很赞同她的想法,并且还意识到一件事:

从126岁的逢悠悠说的那些话来看,她13岁时并没有被路一言剧透,她的一生都还是在与未知搏斗,都还是在冒险、悔恨、自责与振作的循环中起伏。

那么,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直到被13岁的逢悠悠拉到年轻的江月面前时,他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你看到我妈妈说‘就算命中注定要牺牲,能帮助那么多人她也不后悔’了吗?”

言正礼点点头:

“面包车往下掉的时候我就在溪谷里等着救你们呢,不过是想看看逢悠悠自己能做些什么。”

“其实我妈妈最后还是后悔了。她本来是想写遗嘱的,但病情来得很急,去世前已经无法写字了,所以我爸爸从同事那里借了摄像机给她录遗言。

“她开头说了几句‘一言你要健康长大、建设祖国、照顾家人’之类的话,说到想再吃一碗热干面……然后她突然就哭了,说非常后悔,如果不参加这批援非医疗队就好了,说很想我,说对不起……然后晕了过去。”说到这里,路一言叹了一口气:

“我爸爸直到我20岁第一次打算去支教的时候才给我看这段录像,他说13岁时不给我看是怕动摇我的人生观。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妈妈从最后一次援非开始到得知自己染病为止的所有日记,大部分时候她还是积极的、向上的,就算得知自己染病之后也依然乐观、关怀他人……直到最后那一刻。

“最后,她后悔这一切。”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言正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这时路一言又说:

“但我并不认为她最后的悔恨否定了之前的一切积极努力……

“我只是想说,活到33岁,我渐渐懂得了与悠悠最后的那番话差不多的道理:人性如此,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哪怕不长期悔恨也可能偶尔思考‘如果我选了另外一条路会不会好一些’。

“可我同时也是一个老师,告别青春期之后也一直在和青少年打交道……我觉得年轻人只会相信逆天改命,不可能接受这么灰暗无趣的人生哲理。

“我妈妈当年充满自信与希望的发言,越发坚定了我的这个想法,也最终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向悠悠剧透她的一生——

“比如说,父女关系一直是悠悠的一个心结,可如果2005年的我遇到她时,告诉她,60岁的她在2003年和父亲和解了……她成竹在胸,岂不就少了很多努力与感动?

“所以我觉得,还是点到为止,让她自己领悟效果更好。平静无波的一滩死水不足以被称为人生。”

“所以一切发展照旧,历史形成闭环……”

“对,悠悠还是会活到126岁再交给我这个遗愿,而我还是会拒绝剧透……这一切都曾经、正在并且即将发生。”

听路一言说完这些,言正礼反而陷入了沉默。

路一言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言正礼踌躇片刻,说:

“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我曾经夸下不得了的海口,说人生就是尽全力不后悔……”

“这很好啊。”路一言微笑着说,“在明白了人性就是总会后悔,总会忍不住想象‘选其他路会不会更好’之后,才能真正说服自己不要总是为过去的错误而悔恨,才能明白,当珍贵的机会摆在眼前,做过再后悔比没做过而后悔好。所以,你说的也没错。”

“那,逢悠悠记录的一生经历,您看了吗?”

路一言摇头:

“我也喜欢这种有惊喜的感觉。也许未来的哪一天,我还会见到其他年龄段的她……”刚说到这里,门铃响了,路一言收到了一个快递,里面是一个信封,打开之后,路一言先是安静地阅读,然后惊讶地出了声:

“她全款为我定了三人份的南极旅游行程,让我带上父亲或学生……她哪儿来的钱?”

路一言又往下扫了几行信纸,很快得到答案,而且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居然找到我在中山站留的骨灰钻石,把它卖了!”

啥?卖了自己的骨灰换南极旅游?

言正礼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这小姑娘是怎么变成沐星焰级的神经病的?

“你说,这封信是几岁的她从哪个时空寄来的呢?”路一言却显得很高兴,又是叹息,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百感交集的笑容,“悠悠说得对,我现在也理解了爷爷给我们起的名字的意思。”

那两句诗分别是:

“远路事无限,相逢唯一言。”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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