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秀气的姑娘要找石助理,候车大厅门口的检票员客气地把白玉簪让进来,又主动把她带到站长小套院的助理办公室门口。轻轻敲过门听到一声“请进”后,玉簪走进窗明几净的助理办公室,只见身穿深灰色长衫梳着油亮分头的石金义正在俯案紧张地写着什么。她轻声说了句:“衣裳洗好了,给你放哪儿?”

金义抬起头,瞅了一眼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的玉簪,好像并没有发现她一身刻意打扮的装束,更没有对她因兴奋而红润起来的脸颊还有红嘟嘟的嘴唇表现出一丝惊讶,只是向屋门边的椅子努了努嘴,然后沉稳地说:“好,放椅子上吧,下次我送衣裳时再把钱给你带去。”

玉簪紧咬住嘴唇,失望中感到羞辱甚至愤怒,涨红着脸刚想转身出门,猛地想起了龙头交给的任务,还是硬着头皮站住原地低声说:“还有点事儿,要不我等你会儿吧。”

金义没有吱声,埋头写了好一会儿后才再次抬起头,冷静地瞅了玉簪一眼,眼神儿忽然停在玉簪的嘴唇上,然后慢慢移向玉簪微微隆起的胸脯,显出几分惊讶说:“你?你,今儿个,是咋儿了?”

“我?咋儿了?”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第一次被人这样审视,玉簪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哦,没,没事儿。”金义赶忙将眼神儿从玉簪的胸脯移开。女孩子的直觉让玉簪知道他在想啥,玉簪轻轻地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后说:“石金义,我有个事儿想问你,你是不是还恨日本子?”

“你啥意思?”金义马上严肃起来,低声问:“出啥事了?”

“有个八路军想见你,你敢见不?”路上想好的话一下子全忘到后脑勺,玉簪不知该如何提起,索性就直说了。

“谁?”金信警惕地问。

“龙头,就是那个过去常送我上学的龙头,他如今当了八路,还是个班长呢。”玉簪盯着金义的眼睛认真地说:“龙头说,八路军想让你给提供车站上小日本子的情报。”

金义愣了一下,怀疑地瞅了玉簪好一会儿,突然“呼”地站起身,厉声制止道:“你疯了?瞎掺和啥?这是啥地方?!你,给我出去!”

玉簪从没想过金义会这么凶,一下子慌了神儿,嘴巴动了动不知该说点啥,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一扭身委屈地跑出了屋。一路上玉簪不断在责问自己,为啥这么笨,这么轻信石金义?龙头说的对,他就是个汉奸,不折不扣的个狗汉奸!真后悔今天不该穿这身儿漂亮的旗袍,不该涂那妖艳又丢人的红嘴唇儿,更不该把自己人生第一次美丽的身段展现给这个狗汉奸。回到家,玉簪埋在被垛里不想说话、不想吃饭、更不愿见人。

瞅着女儿一脸愤怒地回来,母亲没敢多问,也没太在意,十多岁的女孩子心事多,只要有不大点儿事儿就会不顺心,忽风忽雨地耍起谁都不能惹的小脾气。

(二)

金信的信又如期而至,是同学王兆燕从学校送家来的。每两个月的月初玉簪就会准时收到金信从新京寄来的信,信的内容从报告学习近况、回忆同学友情,渐渐地,字句越来越火辣大胆起来,每封的末尾还都附上一首情诗,用尽所有溢美之词从玉簪的头发、眼睛一直赞美到手和脚,那些或是委婉或是直白的词句,让玉簪看上一眼心就呯呯地直往嗓子眼儿冲。玉簪不知道为什么金信不让她回信,但只要一收到金信的来信,心里就一字一句地开始构思起了回信的内容,虽然不敢像金信那么热辣,尽可能地挑选些中性的词句,但有时自己偷偷默念起来也都害羞得脸发烫。金信的来信玉簪都是背着母亲偷偷读,她知道母亲认识字,怕母亲看到信里肉麻的词语骂她不正经。今天母亲在炕上裁剪衣裳,玉簪就赖在被窝里把信捂在胸口上,从心里感受着信里内容的甜蜜,直到日头上了房沿儿,妈还没有出屋的意思,玉簪赖在炕上思索着是不是该找个由头出去读信。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门突然被推开,只见龙头进了屋,估计又是翻墙进院的。一看是龙头,玉簪慌忙拉起被子盖住只穿着兜肚和裤头的身子。龙头进屋根本没顾上多瞅一眼躺在炕上的玉簪,而是急忙回身插上屋门,然后紧张又神秘地说:“婶儿、姐,问个事儿,你们和那个日本窑子还走动吗?”

荣儿一听就满脸不高兴地说:“你这说得是啥话呀,啥走动不走动的,我们家可不沾那个腌臜地方。”

“咳,不是,婶儿,”龙头急绰巴脑地解释:“不是从前有俩日本窑姐儿来过咱家吗?她们还来不?”

荣儿有点不耐烦:“来不来又咋儿着?你们八路有本事去打鬼子,没事儿掺和日本窑子干啥。”

“哎呀,婶儿,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急,慢慢儿听我说。”龙头按着荣儿坐在炕头,然后端起桌上的半碗水一口气儿喝下去,狠狠地捯出口气儿才说:“是这么回子事儿,我们上级下达了个紧急任务,说是有个高级干部被鬼子抓了,可能关在咱家旁边的那个日本窑子里,连里让我马上摸清情况,然后要想法子救人。”

荣儿还没听太明白,玉簪一下子来了兴趣,一骨碌坐起来裹着被子爬到炕头问:“啥是高级干部?咋儿就抓到窑子里啦?”

龙头挠着头皮说:“高级干部就是在共产党里当大官儿的,为啥给抓到窑子?我也说不清。”然后又央求着说:“婶儿,要不你去趟日本窑子,找那俩窑姐儿问问中不,那地方我也进不去呀。”

荣儿没有吱声,转身收拾起摊在炕上的衣服样子和布料。玉簪跳下炕一边趿拉着鞋胡乱往身上套衣裳一边说:“要不我去吧,把那个顺子和云子叫家来,你当面问清楚。”

“站住!”荣儿把布料从笸箩里一摔厉声说:“你个姑娘家的要是进了那个腌臜地方,以后还咋儿活?!”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一边下炕边狠狠扑打两下前襟,一边冲着俩孩子狠狠说了句“都老实儿在家给我呆着”,就气呼呼地走出屋门。

窑子门里迎面摆放着一溜柜台,荣儿偷着向里瞄了一眼,里面光线很暗,啥也没瞅到,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的时候,一个身穿宽大衣衫、脚踩木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冲她严厉地喊道:“嗨,你的,走开!”

被这么一叫,荣儿反而有了底气,她抬起头大声喊道:“叫顺子和云子出来,鞋做好了,让她们来试试。”荣儿平日里总是低声低气的从没大声说过话,这回拼着力气一喊,既是招呼里面的俩孩子,也是想让街坊们听到她是来干啥的。顺子姐妹俩确实让她给做双布鞋,只是近来手上活忙,一直没抽出时间把鞋底儿纳完。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冲着院里叽里哇啦地喊了一通,荣儿乘机向院里仔细瞄了几眼:穿过摆着柜台的过道屋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儿中央种着棵粗壮的桃树,桃花开得正盛,花瓣落满一地,院子围圈有十来个挂着白门帘的房间,每个房间的门框边儿都挂着个小白木牌儿,像是写着人名。顺子闻声从院里跑了出来,见到荣儿,吃惊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撇着生硬的老呔儿腔说道:“哎呀,是婶儿呀,你咋儿来了?”

荣儿轻轻扽了一下顺子的袖口,放低声音说:“你俩的鞋做得差不离儿了,一会儿过来试试吧。”

“哎。”顺子好像明白了荣儿的意思,指着自己的身子说:“我去换衣裳,一会儿就过去。”荣儿这才发现,顺子是光着脚跑出来的,身上随便披了件像条被单似的洋布大褂,里面好像啥都没穿。

荣儿前脚一进家门,顺子就跟着进了院,还是头几天穿的那身儿中式素长袍,光着脚蹬了一双木屐。一见到屋里还有个男人,稍稍有些吃惊,但马上又自来熟地打起了招呼:“婶儿,家里还有个客人呀。”

荣儿没好气儿地给龙头介绍:“这就是顺子,有啥事儿你就快溜儿问吧。”

龙头低着头狠狠地咽了口吐沫,定了定神儿才抬头对顺子说:“你们那地方是不是关着个共产党?”

顺子一愣,转头瞪起眼瞅着荣儿不知该如何做答。玉簪见状赶忙上前拉起顺子的手,嘴上胡乱编了起来:“顺子,这是我姨家表弟,他在城外做买卖呢,想打问点儿你们那个——那个地方的事儿。”玉簪差点儿秃噜出“窑子”俩字,龙头顺着姐的意思不住地点头。

顺子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而盯住龙头突然问:“你是共产党吧!”

“啥?”龙头被顺子直截了当的问话给问懵了,“哦,不,不,我就是个做买卖的。”

“共产党是要杀头的。”顺子咄咄逼人的眼光让龙头不知该如何躲闪。玉簪感觉到顺子很聪明,这样编下去啥也不会问出来,就牵着顺子的手一起坐到炕上:“顺子,我该叫你声姐。实话说吧,扣在你们那儿的那个人是龙头和我的个亲戚,虽然是个共产党,但毕竟也是咱家里亲戚,龙头想把扣人的地方弄准了,然后再去求求日本长官把他放出来。你只要告诉我们他被扣在哪个屋里了就中,你不用怕,别的都不用管,和你啥关系都没有。”

顺子没有回答,而是表情严肃但又很放松地继续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就是共产党。”玉簪心头一紧,顺子虽然在日本窑子里干得是下三滥的活,但毕竟和日本兵是乡里乡亲的,真要是她向日本宪兵告了密,自己、母亲和龙头都活不了。龙头也查觉出玉簪紧张的神色,暗暗握紧拳头随时准备出击。顺子似乎揣摸出了玉簪和龙头心里在想啥,镇定地微微翘起嘴角乐了乐说:“我不会怕,你们也别怕,你们是共产党我也不会告诉日本人的,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婶儿就像我妈妈一样,你们也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对,对,我知道你也是个苦命人,家里没点儿灾呀难呀的谁让自己闺女干这事儿呀。”玉簪想起妈妈说起过顺子姐妹的事儿,就顺着顺子的话头安慰起来。没成想,一下子戳到了顺子的痛处,顺子眼圈儿瞬间红了起来,“我家没灾也没难,是他们把我和妹妹从家里骗来的,开始说到城里上学,到满州后又说是在军队当护士,每月还能挣十块钱,到了这儿才知道是干这个。我们不干,他们就打,往死里打我和妹妹呀——。每天都要做,身子来了那个也不能停,我要忍,我要活着,我死了妹妹就没人管了,我要把妹妹救出去,不能让她跟我一起受罪。可是我没办法,我谁都不认识,谁都帮不了我。一看到我妹妹整天被那些畜生王八蛋们骑在身上,我就想杀了他们,呜——,呜——”顺子双手捂住嘴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从指缝间不住地流了出来。一直躲在一旁的荣儿赶忙上前,紧紧搂住顺子,一边摩梭着孩子的后背一边安慰着:“不说了,不说了,婶儿知道你们俩的苦,哭哭吧,哭出来就没事儿了。”

从顺子不太利索的话语中玉簪听出,这对儿不知道从哪儿被抓来小姐妹在窑子里受尽了日本鬼子的糟蹋和摧残。姐妹俩一定是把母亲当作了亲人,常来家是为了诉一诉受过的苦和难。等顺子在荣儿怀里哭了个够,玉簪取出自己的小手绢儿递到她手里,顺子接过擦了擦双眼,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一笑:“没事儿了,婶儿说得对,哭哭就好受了。”然后对玉簪和龙头说:“你们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五天前宪兵送进来的,说是共产党,让我们社长看管好,不能逃跑。社长可小心了,把她的脚用铁链子牢牢栓在了屋顶柱子上。那个女的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长得可好看了,刚一送进来就有好几个日本兵过来专门要点她。”

“啥?”玉簪吃惊地瞪直了眼睛:“那人是个女的?”然后冲着龙头问:“你不是说他是个共产党大官吗?”

“对呀。”龙头点着头说:“共产党大官儿就不能是女的啦,人家是专区的妇女主任,听说是从中央派来的,好像还是个大姑娘呢,要不咋儿能抓到窑子里。”

荣儿听完也惊讶地叹出口气,“唉,真是造孽呀!”

龙头紧跟着焦急地追问:“那,那她让人糟蹋了吗?”

“那个女人可厉害啦,没人敢进屋。”顺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痛苦,站起身眉飞色舞地说:“谁要是进屋她就又咬又抓又骂,她还把自己的屎尿抹的身上炕上弄得满屋都是,臭死了。从进来的第一天她就不吃不喝的,像是要饿死自己,这两天骂声小点儿了,估计是饿得没劲儿了。人就关在院东南角茅房旁边,闻味就能知道是哪间。”

“太好了!”龙头一听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想拉顺子的手又没敢拉,自己搓起手说:“我得马上回去报告,连长一定有办法救她。”话还没说完就急着转身要出屋,顺子突然一把拉住龙头的衣后襟儿,“咕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恳求着说:“弟弟,求求你,能把我妹妹一起救出去吗?我给你们开门、指路,你们让我干啥都中,只要能把妹妹救出去。”

龙头一边拽起顺子一边随口应承着:“中,中,只要是能进去救人,一个两个都是救,你也一块堆儿逃出来吧,那哪儿是人待的地方呀。”

其实日本人还一直蒙在鼓里。几天前日伪军组织到马庄子清乡时,正巧偶然撞上滦榆专区妇救会主任刘秀丽在村里正召集附近各村妇女干部开会。被包围无法脱身时,刘主任按照事先准备的脱险方案机智地嘱咐大家,就说是天主教在聚会宣讲教义。狡猾的日本人感觉出十几个年轻妇女聚集在一起肯定有啥事儿,而且没听说过修女出来传教的。不由分说就一窝端把十几个开会的妇女全都抓进了县城的宪兵队,然后让各家丈夫、家人来宪兵队领人。两天内,各家的闺女、媳妇都被认领了回去,只有刘主任坚称自己是受上海天主教会委派到滦县传教的,本地没有亲戚。滦县日军宪兵队长八木浅三郎一到滦县,就接手了这个妇女聚会案,八木有些将信将疑,但又觉得这个表情坚定且伶牙俐齿的女人,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更不像是个普通百姓;而且他敢肯定,上海天主教会不可能派个修女来北方传教。可几经拷问啥都审不出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又无亲无故的女人,八木生出了个下流的阴招,他找来“服务社”的老板开价一百块大洋,把这个漂亮而又坚强的女人扔到窑子里,先消磨消磨她的意志后再说。

(三)

龙头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临到傍晚赶回连部,连长一听情况紧急,立马带上他骑快马赶到团部报告。听完龙头报告,范政委与史团长俩人当下合计,刘主任绝食已经有四五天,这是要以死明志!不能再拖,应该立即行动。日本窑子在城里日本兵营的斜对过,城里有日伪军重兵把守,强攻肯定不行,只能智取。俩人最后决定,采取声东击西的计策:先派出精干小分队白天进城埋伏下来,天黑后先由三营一连在城北火车站发起佯攻,动静搞得越大越好,争取把城里兵营的鬼子调出去;然后城内小分队乘机袭击日本窑子,救出刘主任;同时,让城内地下党和有反日倾向的治安军配合,在城防最薄弱的城墙西南角拉下几条长绳,小分队救人后攀绳出城。事不迟疑,行动时间就定在第二天午夜两点。命令一下,各路人马分头开始了行动。

石金义早晨上班路过老张头的小饭铺时,发现铺门前靠着把竹掃梳,这是有情况要联系的信号。他假装要吃早饭进到铺子里,一直候着的老张头立刻向他传达了上级发来的特急指示:让他务必在午夜前将两名便衣八路军战士和两个炸药包带进车站。

整整一个上午,金义除了应付吉村站长吩咐的活,满脑子全是如何将人和炸药包带进来。人倒是好说,车站一天到晚熙熙攘攘的,俩战士买张晚上的车票,在上下车人多嘈杂时趁天黑躲到站台边上的茅房就行。但两个炸药包可咋儿带?车站从来都是日本人把守的重地,每个进站的旅客都要搜身和开包开箱检查,别说是两个十多斤重的炸药包了,就连个半拃长的炮仗都带不进来。炮仗?!金信眼前一亮,对呀,可以把炸药包分拆了带进去。临到晌午,金信偷着跑到老张头的饭铺,把分拆炸药包的想法与老王头还有早就躲在饭铺的两名八路军战士一说,大伙赶忙把炸药包打开,将炸药分装到了十二个小布袋里,分别绑在金义和老张头媳妇的后腰和双腿上,然后再套上衣裳,还真一点都瞧不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车站,把小袋子藏在车站边上的茅房化粪池,单等晚上两名战士进来后再组装好。

日头落山,天色渐暗,荣儿母女俩早早吃完饭,荣儿一边忙着收拾起晾晒的衣裳,一边招呼玉簪就着灶里的炭火把烙铁烧热,趁屋里还有些一丝光亮在炕上再熨几件衣裳。忽然,“嗖”地一声,从隔壁墙头越过一个人来,没等荣儿惊叫出来,来人赶忙压低声音说:“婶儿,别叫,是我。”又是龙头!荣儿还没缓过神儿来,“嗖,嗖,嗖,嗖”又有四个人翻墙而过,龙头一招手带着四个人快步进到堂屋里,对着吃惊的玉簪和跟着赶进来的荣儿说:“婶儿,姐,这是我的战友,在这儿躲会儿,过会儿有行动。”

“啊?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荣儿还没说完,玉簪立马打断妈妈的话:“没事儿,龙头,只要是打小日本子,你们躲多会儿都中,你们是来救日本窑子里的人的吧。”

龙头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大伙进到西屋分头躲起来。荣儿也没再多话,转身要给大伙做饭,龙头忙说:“婶儿,不用了,来前儿我们都吃过了,过不多会儿就走。”瞅着母女俩不知所措的样子,龙头又表情严肃地说:“要不你就烧锅热水吧,烧好就回屋,插好门睡觉,不论外边发生啥事儿也不许出来。”

水烧好后,母女俩回到东屋合衣靠在炕上的被垛上,玉簪抱起妈妈的胳膊紧紧依偎在妈身边,心里不但不紧张,反而倒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想和妈妈聊聊天,但妈妈双眼紧闭不吐一个字,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一场未知灾祸的降临。

夜色渐渐深起来,一轮弯月将窗棂照成银灰色,玉簪睁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妈妈有节奏的砰砰心跳和远处偶尔几声狗叫,屋里屋外都静得出奇,尤其是西屋,藏着五个大男人竟然没传出一丝响动。玉簪有些失望,打了个哈欠生出些困意,正要枕着妈妈的大腿迷糊会儿,突然,“轰,轰”两声巨响,接着,像爆豆子般的枪声从远方传来,玉簪忙坐起身,捅了捅妈妈兴奋地说:“妈,好像是打起来啦。”荣儿一把搂紧女儿,生怕要把她丢了似的。

外面的枪声忽紧忽慢地响了有二十来分钟,不远处的日本兵营里猛地响起一声声尖利的哨音,不一会儿,一阵嘈杂的马达声和跑步声从街道上传过,估摸着是城里兵营的日本兵去车站增援了。街道上的响动刚一远去,就听得房顶上传来“咚,咚,咚”三声闷响,接着,如一阵旋风似的脚步声从西屋传出,玉簪一个骨碌从炕上站起来:“妈,是龙头他们行动了,我去瞅瞅。”说着,就要下炕穿鞋。荣儿一把扽住女儿:“你敢?!你要出去就别再见你妈了。”玉簪悻悻地爬回炕上,只好伸直脖子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进城的小分队一共七个人,为确保万无一失,范政委派经验丰富的一营长赵喜朝亲自带队。小分队空手进城后,城里的地下党将预先藏在城里的驳壳枪和匕首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还特地准备了一根撬铁链的钢钎。龙头带着四个战士躲在虞家,赵营长带领一名战士由地下党带路埋伏在日本兵营正对面估衣铺的房顶,以便随时观察兵营里的动向。深夜两点,车站那边火火爆爆地打了起来,城里兵营的日本兵熬了好一阵子才疯了似的集合出城救援。赵营长见状果断下令:发信号。身后的战士从兜里取出一只用布包着的鸽子,点燃了绑在鸽子腿上的火绳后向空中一扔,鸽子在空中飞了半个圈儿又向城外飞去。一直悄悄爬上虞家屋顶的龙头一眼就看到了巴望已久的火星,立马向屋里的战友发出出击的信号。四个战士鱼贯而出攀着墙头飞身上房,在龙头带领下沿着各家房顶悄悄溜到日本窑子的房顶上。

远处枪声不断,对面日本兵营里也传出一阵阵狂躁的犬吠,整个滦州城却异常的平静。久经战乱摧残的人们都知道,越是在枪林弹雨的时候,老实躲在家里才最安全。日本窑子院里也是一片寂静,只有两个房间从门缝里透出了淡黄色的灯光,门房过道上的电灯还亮着,被过堂风吹得微微摇摆,照得院里桃树如幽灵般诡异地晃动着。龙头低声给大伙分工,两个战士去打开院门锁并守住大门,一个战士看守院子的其他房间,他和一个战士去东南角的房间救人。一声令下,五个人一齐跳下屋顶。龙头冲在最前面,几大步赶到院东南角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果然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龙头压低声音向里呼唤:“有人吗?刘主任?”

“谁?”屋角暗处传来嘤嘤地女人声音。

“八路军,快说,你叫啥?”为了证实身份,按营长的嘱咐龙头让里面人自己报上名来。

“刘秀丽。”女人怀疑地回复。

“对上了,我们是老二团的,救你来了。”龙头一边回答一边寻着声音摸黑向里闯。

“灯,门口有灯绳。”女人急切地喊了起来。跟进的战士顺着门边摸到灯绳,一打开电灯,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着躲在床角,一条长长的铁链一头拴着女人的脚踝,一头用锁头锁在房顶粗大的房梁上。龙头接过身后战士递来的钢钎,在刘主任脚踝边上左右试了几下,没处下手,这时,院里忽然有人大叫起来:“来人呐——,有强盗——。”接着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女人们惊恐的呼喊声。事不迟疑,龙头跳上床将钢钎头插进房梁上锁头的锁环内,使尽全身力气“咔吧”一下将锁头撬开,铁链子“哗啦啦”从房梁上落了下来,龙头上前抱住刘主任的腰,双腿一蹬把人扛上了肩,招呼旁边的战士提起铁链子俩人快步冲出屋子。

双手各握着一支大张机头驳壳枪的赵营长已经站在院中央,一见到龙头就急切地问:“没错吧。”没等龙头回答,看到刘主任脚上拖着又长又重的铁链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他娘的傻呀,拖着这么个死沉的玩艺儿。”

“撬不开,怕伤着人。”龙头话音未落,突然从身后扑出一个人,一把抱住了龙头的大腿大声喊:“弟弟,弟弟,快救救我妹妹,你可是答应过的呀。”

“啊?”赵营长和院里的战士们全愣了,龙头仔细一瞧,是那个顺子。顺子披头散发双手死死地抱住龙头的双腿。

“这,这是咋回事儿?”赵营长厉声质问龙头。

“咳,是咱的内线。”龙头狠狠地跺了下脚,顾不上多解释,把肩上的刘主任倒给身后的战士,一把拽起顺子问:“人在哪儿?”

顺子拉着龙头跑到院北面的个房间,门虚掩着,龙头一脚将门踹开,屋里床头昏暗的台灯光下,有一男一女正在床上扭缠在一起,龙头哪儿见过这阵势,眼睛直勾勾地发起呆,顺子发疯一般冲上前,一边叽哩哇啦地大叫一边拚命地踢打趴在上面的胖男人,龙头定了一下神儿,拔出手枪指着男人脑袋大声喊道:“快,快他妈给我起来!”

胖男人扭动着身子的痛苦地抬起头说:“大爷,饶命呀。”

就在这时,门外“啪——,啪——”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赵营长随后闯了进来喊:“你们他妈地快点,鬼子发现了。”

龙头不知所措地回头对营长说:“这,这家伙不出来,可咋儿办呀?”

营长走近一瞧,冲着胖男人狠狠地“呸”了一口,迅速从腰间抽出了匕首。胖男人见状,忙带着哭腔喊起来:“八路大爷饶命哪——,我不是汉奸,就是个小警察,我,我这也是抗日呀——。”

“放你妈了个屁。”赵营长一边骂着一边用力把俩人掀翻了个过然后冲着胖男人一刀捅了下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胖男人昏死了过去。

院外的战士已经与日本兵营门口的哨兵交上了火,日本兵不知城内八路的底细不敢轻意出击,赵营长更是无心恋战,带着小分队一路飞奔来到城西南角。城内的地下党早就等在这里接应,几个战士脱下上衣,将云子和刘主任分别绑在了龙头和另一个战士身上,再有两个战士提着几十斤重的铁链子,大伙沿着内城墙斜坡爬上城墙,又顺着早就拴好的绳子溜到了城外,然后向西一路小跑奔出三四里地。见到十几名等候接应的战士,赵营长这才放下心让大伙停下喘口气儿。

瘫坐地上的云子刚缓过神儿,突然大叫了起来:“我姐姐呢?顺子呢?”

龙头和战士们谁都没理会过什么顺子,云子不依不饶地喊着:“姐姐会被打死的,快去救救我姐姐吧,求求你们了。”

这一喊一下子提醒了龙头:日本人要是抓住顺子,没保准儿就会供出婶儿和姐。“妈呀!”龙头扭头就要向回走,营长一把抓住龙头的胳膊:“干啥?送死去呀?”

“我婶儿,和姐。”龙头急得跺脚:“眼瞅着就要没命啦。”

赵营长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不许去!这是命令。”龙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营长叹了口气拍着龙头的肩膀说:“孟庆龙同志,个人要服从组织,小事儿要服从大事儿!先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家里的事儿天亮再说!”

滦州城整整戒严了两天,不许任何人进出。第三天城门一开,龙头第一个进了城,满头大汗闯进虞家,见到荣儿正在院里井台边儿搓着衣裳,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的心“咯噔”一下落了地,嘴上还是禁不住地问:“婶儿,你们都没事儿吧,急死我了。”

一见到龙头,荣儿惊讶地想站起身,头一晕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龙头上前一把扶住她问:“婶儿,你咋儿啦?”

荣儿没有回答,而是急切地问:“那个,那个云姑娘你给救出去啦?”

“早救出去了,在村里养着呢,吃的比我都多。”龙头显得有些得意。

荣儿身子一软,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深深叹出了口气后说:“唉,真是造孽呀!”

(四)

那天那个叫龙头的八路军答应可以顺带着救出妹妹后,顺子兴奋的直想要喊出来,几次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妹妹,但怕云子不小心说漏嘴,还是强忍住了。顺子永远不会忘记,姐妹俩家在朝鲜的新安州,像滦河一样美丽的清川江从自己家门前流过,父亲死得早,妈妈带着姐妹俩在大舅一家的周济下艰难地生活着,但是只要守在妈妈的身边,日子过得再苦小姐妹俩也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眼看着顺子十四岁长成大姑娘,大舅和妈妈商量要给她找个人家,正在这时,远在新安州城里经商多年不见的二姑父忽然来到家里,一见到这对儿青葱似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直夸漂亮,当听说顺子正要选人家嫁人时,二姑父连声反对,说是州里的日本长官正在城里普及小学教育,所有够年龄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免费上学,政府还管吃管住,应该让孩子跟他一起去城里,上两年学后再嫁人,有学问懂事的姑娘能嫁个好人家。母亲和大舅也觉得这个有学问的二姑父说的有道理。一听能去进城上学,顺子更是乐得蹦了起来。云子也吵吵着要跟着姐姐一起去上学,妈妈有些舍不得。顺子央求妈妈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带好管好妹妹,有二姑父在一旁跟着说情,妈妈才勉强同意姐妹俩一起进城去上学。妈妈整整一夜都没睡,含着泪给姐妹俩收拾好行装,又把家里仅有的两块银元分别缝在姐妹俩贴身的兜肚里。第二天一早,二姑父就带着两个快乐得像一对蝴蝶一般蹦蹦跳跳的姐妹启程,走上了进城上学的小路。离家走了两个来时辰,眼看就要到城边,二姑父招呼姐妹俩停下来喝了口水,俩人在不知不觉中混身瘫软,接着就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时,姐妹俩和十几个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已经被关进几乎透不出光线的闷罐车上,在饥饿和寒冷中不知又熬过几个日夜,女孩子们被拉到满州国的奉天,在几个粗野男人的威逼呵斥下,女孩子们被分头拉上火车。就这样,姐妹俩被拉到滦州,扔进了日本窑子——这个让俩孩子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

顺子无数次地想到过死,但是一想到是自己的过失才让妹妹掉进了苦海,又悔又恨的同时,她发誓一定要活着,要忍耐,要把妹妹救出去,让妹妹能再回到妈妈的怀抱。虽然是一母所生,姐姐从小经常忍饥挨饿得上了胃病,长得又黑又瘦,而小两岁的妹妹反倒白白胖胖的高出姐姐小半头,显得清纯可爱。朝鲜被日本抢占多年,大人和小孩大多都会说上几句日本话。这对儿打扮成日本女孩子模样的姐妹花的到来,一下子吸引住了滦县兵营里日本兵们的眼光,尤其是丰腴可爱的妹妹门前更是经常排起长队。姐妹俩在地狱般的窑子里苦苦地挣扎着,逃出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身子也越来越麻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与姐妹俩熟悉的几个日本小兵都换防走了,新来的日本兵远没有以前的兵那么悠闲,窑子里的生意更是冷清了不少。为此,“服务社”的朝鲜总老板专程从新京赶过来,给日本宪兵队长先送上两根条子的份重礼,又许给百分之二十的红利,宪兵队长才勉强答应,在不影响日本军人娱乐的前提下,允许“服务社”有限度地接待县政府、警备队和警察局的官员还有城里少量的有钱人。日本窑子大门上挂出“东洋丽人馆”的新招牌,一时间,酒足饭饱后到日本窑子尝鲜儿,“玩东洋娘儿们”成了滦州城里有权和有钱人们最时髦的活动。

八路军在城里城外的连锁行动让日本宪兵队长八木浅三郎终于明白,那个关在窑子里的女人一定是个共党大人物,但一切都晚了。恼羞成怒的八木下令,把有通共嫌疑的顺子绑在“抚慰社”大门口,放出几条狼狗把人活活撕咬得只剩下了半个骨架子,一声声的惨叫让大半个城的人都胆战心惊,更让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的荣儿母女俩搂在一起痛哭失声。日本人还不善罢甘休,又从大牢里抓出了十名所谓政治犯,挂上“通共要犯”的牌子,在城中心“阁上”公开斩首示众,以解心头之恨。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