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血溢出,滴在灰白朴素的麻衣立刻洇开。袁平裕慌了,掰他的手掰不动,只有把人抱着哀求,“小叔,别这样,求你了小叔,跟我走吧,我谁都不在乎,没人会再像你一样了……”
“啊……是没有了。”袁成复闭了闭眼,两滴热泪落在袁平裕的颈间,烫得他一抖。
“平裕,你知道吗,很多事情之所以走到现在,是一定的。就像那时金人试探,你决定和谈,怀安军中的小事我本不欲管。一人生死,说大也大,千万人生死,说小也小。师父也许有所预感你我之事,我因此见到了丁瑛,继而做了决定。结果呢,正是如此。
“可我为什么会插手?我陪了你十多年,比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都多,你父亲都明白的事,你明不明白?还是你不愿明白。当然,你也不必明白。
“我要走了,也该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的声音轻缓,慢慢诉说着,沾血的碎玉放回,褪色的牡丹绣帕缠在了手心的伤口,最后,笑着摸了面前青年熟悉的眉眼。
“不、不,仲夏!来人!拦住他!”
这撕心的称谓让高芝心颤,他眼里蒙上层雾,涩着喉咙吹响哨音,“护驾!”
灰白的身影在屋檐起落,宛如鸿鹄在空。
奉先祠仍然一片宁静,沉沉檀香又混杂了阶下菊花的清香,激荡的心逐渐安定。袁成复跪拜行礼,谢罪自己大逆不道之事恐要做个遍,转身又走上当日正式离开皇宫的那条路。
金黄的菊花成排成片,白、红、绿等花色点缀其中。
御林军已相继摆开阵势,看那率领一军的将军英姿勃发,也不妄其自小陪伴袁平裕至今。
袁平裕扯缰急停,马蹄踏烂几盆金菊,身后韩客振臂离马,剑光一闪,疾向袁成复刺去。
袁成复以袖代剑,与其相击,二人各后退多步。霎时之风,两侧之花皆向外一倒,又以韧性弹回。
韩客的剑细长,不挂剑穗,也无暗纹日光一照,仿佛无尘。
“听闻阁下使一手好剑,但今日手中无剑,腹背有千百人之军,还请好自为之。”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足矣。”
袁成复笑笑,猛然前冲,近身以掌击之,抢下先手。其掌浑厚有力,脚下不乏灵活,使韩客之剑难以全出而攻。
二人过招,渐入佳境,酣畅淋漓。一黑一白,剑影所过,扫落金黄簌簌;长拳所至,隐作金戈之声。
杀兴起,剑斩胸前,袁成复出拳变掌,寸劲出,韩客踉跄退步,左手并指试过剑身,剑尖竟现裂痕。
梁琼手一扬,盾下,露弓箭齐整森然,只待一声今下。
“慢!”
凌空一喝,鲜艳赤色掠过,龙吟清越,万知持剑挡在袁成复身前,身后在弦之箭悉数落地。
韩客收剑,说得无不惋惜,“万统领,唯独你不该来。”
“义弟在此,我二人多年未见,为何不能来。”
“万统领,此处只有逆贼,并无兄弟。”袁平裕冷然发了话,风似乎变大,云影移动,日光猛然一黯,场下寂静。
“好!”袁成复看向居高临下的人,笑着,“今日,我送你最后一样礼物。”
只见袁成复手一翻,地面堆叠之金丝拔地而起,直冲袁平裕胯下之马而去。
马刹那惊起挣断缰绳,袁平裕脑海一片空白,张皇之时却将周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士兵、宫人多畏而退之;梁琼匆忙举弓,不敢发箭;韩客按剑观之……但见青光一现,长剑搅入金缕,一振而散,他随即被人安然带至地面。
“陛下,我兄弟二人过招颇多,却从未分个高下,今请借此宝地,了结心愿。”
万知持剑行礼,沾了金丝的黑衣劲装、出鞘的万里长青与被风吹动的赤色云结,无法言说的潇洒俊逸。
袁成复一手背后,一袭白衣污点斑斑,袁平裕却觉其神采飞扬恍如当年。
“请。”袁平裕点头。
万知与袁成复相对而立。一年来,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他,而非强压心绪。
袁成复问:“青燕的赏钱哪儿来的?别人都没有,单就他有。”
“你既猜到,何必再问?”
“这小子,他还是跟你说了。”
“无需他说,宫里十几年,若有我不知道的,这统领当得岂非失职?我既对不起江大侠之嘱托,也对不起师父给的名字。”
“……我种了很多花,等你们去看。”
“在哪儿?”
“这儿,洛阳,怀安,都可以。”
“可我,更想和你们一起看。”万知长叹一声,看看天,天上又过了一队雁。
“仲夏,我不该问,但我还是想知道,好让我死心……丛然走了……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自己。”
万知有些失望,有些无奈,更多的是释然。他先上步行礼,“十招之内,即见分晓。”
“也许,只要一招。”袁成复回礼笑道。
只见二人同时跃步,满地金黄随之而起。一剑青光洒泄,一剑金黄舒卷。剑气相撞,震得在场之人皆是后退半步。
袁平裕抬头望去,漫天金丝悬滞,一眼无边。随二人落地,又忽如金雨纷纷扬扬,惊心动魄。
他看到袁成复转身向宫门走去,那系在手心的锻帕已变成深红,御林军自觉让出条路。灰白的身影越来越远,从指尖滴下的血染了一路的花瓣,留下的却是满鼻的清寒之气。他呆立原地,好似看痴了。
宫门就在眼前,袁成复跪倒在了地上。
花瓣柔软,盖住了汉白玉地砖的寒凉。他掬起一捧花瓣,长长叹了口气。多么漂亮的颜色啊,盛放在寒秋里,自然得那么多隐士喜欢。他种的菊花开得如何了?城中百姓会不会喜欢?平莲会看到吗?
风凉,不大,好像离枝的叶,他晃了一晃,向后倒去。
人的胸膛还是温暖啊。头顶万知的面容,他已有些看不清。
忆当年誓言,生与死,皆乘风飘散。
万知轻轻捻去他发间如匙的金丝,唇角渗出的血,替人擦了又擦,想自己的神色映在他眼里,一定很难看吧。他多想再和他说说话啊,想把他狠下的心挽回,可喉间好似粘连,发不出一个音。
袁成复摸索着抓了他的手,笑着,“不知,别哭。”
万籁俱寂。
万知紧紧抱住怀中的人,丝毫不觉身后的骚动,直到听到一声怒斥,“袁平裕!我丁瑛在老君山一日,你休想入云顶一步!”
泪落成雨。
——完——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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