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敬文在同代青年中声望最高,那嫂嫂自然先来这边。

叶敬文摇头未半就突然失笑,便转头示意玄武去接,自己则背手抽走了插挂在门头上的灯笼,走过去给主簿照明,让灯笼与烛火作伴。

萧玉晨不由沉默,见夜风把烛火吹歪,可灯影却在心中摇曳。

张玄武也把饭菜接来,却特意放在主簿的旁边,立马就牵走了主簿的目光和注意,以至于笔锋偏斜……

张玄武也是搞怪,先美美地吸溜上一口油泼面的汤汁,把张主簿的馋虫彻底从肠胃里面勾出来;随后便从碗里挑起一根极长的面条,立刻踩住长凳将面条举过头顶二尺高,直接就把张主簿嘴里的馋虫吊上去。

你看这厮:不但自己在上面晃晃荡荡的用嘴和舌头勾面条,还故意让面条在张主簿的眼前晃来荡去的……

张主簿那个馋哪!若是加上今晚,他已经整整饿了两天了,又哪里经得住这种腹欲上的勾引和诱惑?真是恨不得活用伤退蹦起来,乃至于眼下的这一列文字越写越大、越大越偏……

众人早就看见这边趣事,便纷纷转头憋笑或是捂嘴偷笑,但却有人不济——分明憋不住还要吃饭,于是就喷了,瞬间让大众决堤,真是骂的骂,逃的逃,立刻就引起一大片的哄笑和连锁反应……

叶敬文不由摇头,便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立刻让张主簿汗颜办事,却才发现写歪,便讪笑着揭掉废稿,重头撰写……

萧玉晨默然回神,又把目光转向笔锋,看那字往下去……

张主簿虽然禁不住在心里问候镇里的所有人,还把那三个死人骂得尸身颤脚,却没敢也没有选择掩盖埋藏在各类卷宗里的真相和事实,就连有关于他自己的那部分,也是完全照实写。

看那一行行,一列列,只要能认字,便能从其中看出来:看出一个清高自律的记事,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眼下这副模样的。

但其中却不止这些,更多的,更暗的,更加见不得人,碰不了光的,也全都一体并存在那些字样中……

可饶是已经足够简略了,可张主簿却越想越沉默,越写越悲悔,乃至于眼泛泪光,到后来流下一行泪。

却也顾不得擦,只是摇头便罢,继续蘸墨续笔,怎个越写越长,越写越多?竟然充斥着对自我的批判、拷问和鞭挞。

谁曾想,哪知道,那文人的风骨不折,却被侵蚀和腐蚀成这般模样?

曾经引以为傲的名头,就那般被自己泼脏;原本比笔杆子还要正直的脊梁,就这般弯软了下来。

对一个自以为是的罪人而言,律法于他无用,刑罚犹如皇冠。只要不死,便能再起东山。

对一个自以为是的昏人而言,教条是种约束,足有万般不看。只要无妨,尽可灵活扭转。

对于以上两者而言,说教令他反感,一切都为手段,都能变换。却不敢问心,怕被自己处决。

而如此,张孟儒便走到了那一步:被自己的灵魂审判。

所以他不断书写,一篇一篇一页页,一张一张揭不完。哪怕泪洒桌台,却要护住纸面,好像这样才能保住最后一丝尊严。

众人沉默,多少能够感同身受一些,但不会有人原谅他。在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之前,也不会有人原谅他,更没人能够代替谁人原谅他,也不该有人原谅他。

这一夜,注定漫长。

院里无人睡,月下无人言。笔触沙沙沙,一夜悲白发。

当天明,旭日生,一抹鲜红才破晓,一口腥红落月台。

众人更加沉默了……

那人真个呕心沥血,笔断人亡。

手边的砚台里,墨水也干了。

纸面上,那洋洋洒洒出来的,是更比年轻时的苍劲有力,与逆行于文的意气风发;可到最后,在那落款署名处,却只有一点针尖墨。

是无力去写,还是不想写?

是不敢去写,还是不愿写?

可能也想写,终究没有写。

萧玉晨不由侧目:那般小的一点墨,怎如此深入人心、刻入眼底。那边上泪痕,便是忏悔?

叶敬文不由摇头,起身收整……

张玄武注目于人,看那鲜血滴落……

汩~

滴血如墨,落入白潭。

众人似能看见,却又不在两界内。

好像置身黑暗里,该坐还坐,依旧那般。

此时想想……

那半百之人,似乎也没有多么可恶。没有那般可恨,并非不可饶恕。

但当晓色亲来时,他们又笑了:是啊,怎与一个罪人共情呢?

但他们也是罪人,所以便相视一笑,就此离开……只把这涟漪抛在黑暗里,然后走进黑暗,溶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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