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洵颇为烦躁地“啧”了声,收招走过去将剑拔出。

“练功的时候还是尽量避免带太多个人感情,小心走火入魔了。”

声音有些耳熟,但姜洵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转身时眉眼间的戾气和烦躁还未消散,看清对方后两人皆是一愣。

陆师兄笑着摸了下鼻子:“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孩是不是一天换一个样子,刚才都没认出来,我记得我走的时候还是白头发呢,这是提前适应一下?”姜洵点点头。

那人沉默了会儿又补充道:“长高了。”

姜洵看向陆师兄左臂绑着的布条:“你的胳膊……”

那人不甚在意地摆摆右手打断道:“没事儿,小伤。”

陆师兄转身正欲离开,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回过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抬手抛出,姜洵伸手接住那瓶子。

“对你的伤有好处的,闲着没事可以吃点,我还有事,先走了,小孩儿。”姜洵看着那人的背影,低头握紧了那个药瓶。

再次见到陆师兄,姜洵总觉有些愧疚,他曾对着镜子尝试过笑,但硬摆出的笑容十分难看,于是只得作罢。

姜洵自嘲地想,可能他最后也成为陆师兄口中的那帮人了吧。

自从这次之后,那人隔一年半载地才回来一趟,每次身上都带着伤。

在姜洵十九岁时,陆师兄时隔不足半年就回来了。不同于往日,这次他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休整,只是把先前带来的布包装进一个更大的包裹中,提着那些东西再次离开门派。

过了几日他又一次回来,收拾剩余的东西,最后只留下一个像是从未住过人的屋子。

那日的雨下得很大,世界好像都要被这场大雨淹没,姜洵看着陆师兄撑开伞。

“走了,小孩儿。”

一如既往的话,但姜洵觉得这一次可能就是永别了,那人没等他回应便向外走去,他想说一声再会,但喉咙好像被棉花堵住得死死的。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得目送着陆师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那人的步履轻盈,好像只是一个因为无聊而下山游玩的公子。

果不其然,半月后,姜洵听一个回到门派的师兄说他死了,听说他把一个门派杀尽,还放了把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知为何怎么也灭不掉。

等到火自己停下后,一大片空地上满是灰烬,半点原先门派的样子也看不出。那些包裹大抵也是在这个时候顺便烧了,做完这一切后,那人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姜洵的第一反应是,这死法确实是陆师兄的风格,他好像一直这样如风般无拘无束,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让他的脚步停滞哪怕半刻。

风,是自由,但同时也没有家。

姜洵听着那个门派的名字总觉得耳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那是先前把他抓给清林宫的人所在的门派。

他确信陆师兄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们之间的对话向来是点到为止,他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姜洵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到头来,那人阴差阳错倒算是又帮了他一次……

姜洵讲述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好似在做一场梦一般,花一夕跟随他进入往日的梦境中,乍一停顿,还有些未反应过来。

她看着那人被暖黄的烛光照亮的侧脸,问道:“后来呢?”

姜洵转头看向花一夕,每当他说起以前的事情时,她总是这样朝他倾着身子,像是生怕错过一个音节。

现在那人眉头微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起来倒是比他还要对那些事牵神动情。

“人死不能复生,也就没什么后来了。”

“那你哭了吗?”

姜洵缓缓地摇头。

哭?以何种身份去哭?他与他既非血亲也不是故交。朋友?谈不上吧,五年来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日,连有交集的起因也不过是和他堂弟的年纪相仿而已,算到最后就只剩下个同门的关系了。

对此,花一夕颇为不赞同。

“想哭便哭,何需什么理由呢?”

“其实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哭不出来。”

刚听到那人的死讯时,他甚至没有感到悲伤,只觉得心底怅然,因为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像他们这种人往往都是这样,一个人来到门派,孤零零地走在复仇的路上,最后再独自赴死。

“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了结心事后,再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姜洵抬眼看向花一夕,“找到自己的归宿……”

花一夕定定地望向那人眼底,仿佛在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地方孤身行走,带着寂寥怅惘,却又有视如珍宝的庆幸与眷恋。

姜洵率先低头移开视线,他摩挲着杯壁,杯子里是煮好的温水,透过青瓷穿到略凉的指尖,他轻声地开口:“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天晚上,姜洵从一个师兄那买了一坛酒,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把酒倒进杯中,一入喉,就被那辛辣的味道刺激地咳嗽起来。

这破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喝,姜洵想着买都买了,总不能浪费吧。苦着脸一口一口地喝下去,酒劲儿上来后,迷蒙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又喝了多少。

醒来时还是夜晚,他不知何时跑到竹林里,蜷缩着侧躺在地,怀里还抱着一个空的酒坛。

他撑起上半身,就着那个坛子吐了个昏天暗地,但晚上没吃饭,半晌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抽出一张手帕擦干净嘴,喉咙灼烧得难受,他扶着一棵竹子摇摇晃晃起身,想回屋喝口水。

未消的醉意让姜洵分辨不清方向,漫无目的地朝前踉跄两步后,他索性躺回到地上。

姜洵睁开眼睛,天空中没有月亮,就连一颗星星也没有,黑得像是一大块幕布笼罩着大地,于是他复而闭上眼睛。

习习秋风吹乱他的发丝,衣角也被掀起,他就这样睡到了日上三竿,再次起身,头脑还有些昏沉,不过已经好多了。

“所以之前我才让你少喝点酒,嘶,以前没注意,你怎么喝完酒一点事都没有啊?”姜洵郁闷地问道。

花一夕翘起嘴角:“可能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吧。”

姜洵无奈地笑笑,继续道:“也是那天下午,我就要离开望雪楼了……”

不过在离开前,他还想做一件事。

姜洵拿着一个小铲子和一块小木板走到竹林中,稍微挑选下位置后,便蹲下开始挖土。

挖完一个小坑后,姜洵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药瓶,是那日陆师兄送给他的。他盯着那个药瓶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到那个坑里,用铲子把土埋上。

在他准备往木条上写字时,手却顿住了,写什么?陆师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连那人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兴许连这个姓氏也是假的。

犹豫再三后他还是放下笔,将那个没有写字的木条插进土里面。

既然那人死都这样洒脱,不在人世间留下半点痕迹,那他也没有资格把那人拽回到尘世中,那就……权当是埋葬一段记忆吧。

那之后,他没再回过望雪楼,一直在外漂泊。余下的五年,基本上是都是药铺打杂。

白天闲下来的时候他便读读诗赋,晚上回到铺主给他拾掇出来的一个小屋里,看剑术或是阵法。

较为麻烦的还是他那个药方的药引,由于只在临南阁的地带生长,别处的铺子里即便有也太贵,他只得在用完后特地跑到临南阁去买。

“费力气总比费钱要好吧。”姜洵对此解释道。

花一夕拖着腮问:“可之前我看你也不缺钱啊?”

“那是因为省了五年才算积攒些,还几乎全花你身上了。”花一夕嘿嘿地笑起来,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后面这段不是跟你讲过吗,怎么还听得这么聚精会神?”

“再听一遍不行嘛?我还是觉得望雪楼太吝啬了,非让你们隔一个月寄一些银子回去,虽然对数目没有要求,但也不太妥当吧,身为门派,门生出去闯荡,多少不应该给你们钱的吗,居然还反过来要。”

姜洵说:“它能收留我们就已经很好了,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再说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会来到临南阁,又怎么能遇上你呢?”

花一夕像是被顺了毛,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姜洵笑着捏了下那人的脸颊,按往日,这手欠的一下是要被猫咪一爪子拍开的,而今日,她只是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没再松开。

“就是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那个符咒什么原理,把银子放上去之后就能传到望雪楼那里去,大概是像千里传音一类的吧。”

花一夕撇撇嘴:“这种方面他们倒是研究地出神入化。”

姜洵闷闷地笑起来,笑完后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我原本以为那个所谓的坟就是结局了,直到……”

直到那日无意间撞破面具上那个龙飞凤舞的“陆”。

直到几个月前,他站在清林宫的院墙上,看着身侧那个身穿鹅黄色衣服的人脸上的笑,莫名与多年前陆师兄的样子重合,鬼使神差地便找了个理由,把那本该是他发出的箭给了那个人。

“再比如现在,又是突然想起了他。你说,他只与我相处了那么短的时间,为何就这样让人……”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花一夕却明白他的意思,见那人情绪不稳,她站起身立在姜洵面前,他紧紧环住花一夕的腰。

花一夕把手放到姜洵的头顶,一下一下抚过那人柔软的头发,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当年那个孩子。

好像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在人生的戏台上只出场了寥寥几幕,本以为早已忘却,却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可能是一句话,或者一个物件,尘封已久的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翘开,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人淹没其中,难以抒怀。

院外有孩童的笑声响起,花一夕从记忆中抽离,酒液还在微微晃动,弄得杯中光影细碎。

彼时她没能给出回答,而现在……

难以抒怀,花一夕想,你又何尝不是呢。

她举起酒杯,对着洒进屋内的月光。

“新年快乐。”

后记?完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