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妈立即傲得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发话:“从确定去铁路技校开始,我家就不停收到各类男孩家长抛来的橄榄枝。什么房子买好的、三代单传的,都有。但要么全家不够格,要么孩子不争气。怎么感觉那些孩子都像中了‘富不过三代’的邪,没有父母那份精明或上进能力了呢?
我家女儿自身的各方面条件,你们是看得见的。既然要与她走在一起,我们也不求外表比她更招眼,只要看上去是一对。其他条件嘛,比如家庭,他爷俩是端铁饭碗的,我娘俩是每日闻烟草香的,都是完全不用靠别人养活的人。婆家的经济收入起码不能比我们差吧?而且我女儿站男人旁边给男人争面子了,男人也必须具备给我女儿争光彩的能力。让孩子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是我们每一个做家长的心愿,我说的没错吧?”
高老头自顾自地准备晚餐,矮老马在旁喝一声“那当然喽”,胖妈无奈地点点头。蒋理也没吭声,因为狰狞妈虽然语气过重,但说的也在理。再添一句他很喜欢徒儿的为人吧,又会勾起胖妈的无限希望,结果肯定是最伤徒儿心。所以,还是闭一会儿嘴吧。肖踌那里,已是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了。家中的气氛一时又陷入了尴尬之中。
正当胖妈不知再怎样说下去时,有人叫门。“哥来了!”蒋理赶紧跑去开门,热情地迎进来一位拎着大袋子的中年男人。男人没进屋来,远远地看上去大概一米七多一点的中等个子,满脸的热情笑容。这家人都是略微泛黄的皮肤、长脸或方脸,而他肤色白皙、瓜子脸、高鼻梁、菱角小嘴,模样不同于这家人,但也不像师傅。
男人先是洗了手,满面笑容地与蒋理一起收了晒干的衣服,交给蒋理送进屋去。又打开袋子,掏出已洗好的床单。没再滴水了,他还是拧了拧,又使劲甩抖了几下子,麻利地将三份床单挨个晾在绳子上,再掏出其他。送了衣服的蒋理又赶紧跑来,一边帮忙递衣撑、晒被罩、枕套,一边央求男人再教两招。自始至终,只有蒋理围着他喊哥,没见任何人抬头看他一眼,比对待她娘俩还冷漠呢。难道是师傅的远房亲戚,专门给他家洗衣服的?胖妈故意对这一家人来一声感叹:“你们家是够有钱的,还专门顾一个洗衣工呢。”
“我们该享福了呀!”矮老马说话了,“我们这一代人受多少苦了。小时候过逃荒的日子,长大生个孩子还没饭养,到处挖野菜。老了遇个独生子女政策,命不好连个孙子都抱不上。”
想抱孙子,难道她喜欢男孩?狰狞妈听这话不顺耳,冲上一句:“好歹你们想要几个孩子能要几个呢,不要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们呢?只有一个孩子,一有什么闪失就没后了。而且可以继续上学深造的时候必须下放劳动,城里的孩子还要去体味农村的日子,不比你们苦?”
“现在的孩子才是最苦的呢!”高老头竟然也说话了,因为他记得冰美人多次发火时反复说的台词,要替小宝贝报不平,“全世界第一批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到家没有一个共同语言的人。家里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孩子转,同一个问题有太多不同的说法,一起叽叽喳,吵得孩子头疼。孩子只有一个脑子,听谁的?只要我们活着,以后还要她一个人一边听我们几个喳喳,一边干我们几个人才能干完的事情,烦不烦?天天说人家条件好了却不知努力。那满世界都是流行歌曲、爱情元素,非让人家静心去写那些枯燥无味的作业。让喜欢打麻将的趴麻将桌旁边写作业,让喜欢旅游的坐他最想游玩的地方背书去,看可能写好背进去?”
高老头应该还有没背完的谱呢,蒋理已经听不下去了,也叫了起来:“哪朝哪代没有各自的苦?但你们再苦,有八路军打天下的时候苦吗?下放的日子难过,有长征路难过吗?野菜再难吃,有树皮、棉花难吃吗?现在可以听着歌曲写作业,那都是前辈们用命换来的,以前想都想不出来!进家可以吃饱喝足,出门没有地雷大炮,还要咋样?噢,你要睡觉了,老天爷都不准打雷?要家里空气清新,你自己进家就别放屁污染环境!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日子?”那个“洗衣工”转过脸来,对着蒋理笑。
一转身,蒋理又看见了狰狞妈,噌地又上了诗瘾。稳一稳情绪,低声咕哝道:“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思娇娥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良田置的多广阔,出门又嫌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恐无官职被人欺。七品县官还嫌小,又想朝中挂紫衣。一品当朝为宰相,还想山河夺帝基。心满意足为天子,又想长生不老期。一旦求得长生药,再跟上帝论高低。不足不足不知足,人生人生奈若何?若要世人心满足,除非南柯一梦兮。”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肖踌跟着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雍正《悦心集》里的《不足歌》,意为许多人因永不知足导致不断地痛苦和烦恼,最后只能在梦里才得快乐。
狰狞妈也隐隐听见了讲理爸的咕哝声,又都是听不懂的内容,瞪眼大声问:“又在那咕哝啥呢?”
蒋理看看徒儿,见他好歹终于有了其他表情,就继续帮他打岔解尴尬。拍着他的肩头,回答狰狞妈:“我跟徒儿说话呢,没看见吗?”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赶快回去了!”男人拒绝了蒋理再次纠缠的央求,向大家挥手道声再见。但那一家人就是无动于衷,只有蒋理给他送到门口。肖踌听见再见,立即与胖妈一起向他挥挥手。男人咧着嘴巴朝娘俩笑了笑,满脸快乐地离开了。
男人刚走,冰美人回来了。高老头赶忙接过小公主手中成堆的购物袋,矮老马乐呵呵地看她带着挎包,一声不吭地直接进了小屋。他们家的小公主看一眼肖踌的红脸蛋,就猜八成又是上门提亲之事,懒得理。小公主就是这样天生傲人一等、高人一头,让家人走哪都跟着见讨好的笑容!
“哎、你这孩子!同学和人家家长来做客,你也不知打个招呼啊?”蒋理撵进小屋。只听冰美人不耐烦地回话:“你们家长聊天呢,我小孩子插什么话呀?累了,别烦我,走开!”二老跟进去拉他出来,狰狞妈在旁冷嘲热讽:“让你从小带她疯、带她跑?撒开了性子,收不回来了吧?”
蒋理恨恨地瞪她一眼。这家人喜欢教孩子怎样耍滑头倒巧,又经常给孩子吃甘肥厚腻。当年,蒋理找机会就偷偷地问女儿:“不学她们教的知识,我带你爬山玩去,好不好?”孩子恋玩,就跟着他跑了,这是正常事。见人没礼貌,是门外的大自然教的吗?“大黄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蒋理恨恨地低声骂上一句,又无可奈何地对胖妈说一说安慰话:“你们也看见了,至今还没哪个人,可以让她欢颜一笑。应该是缘分未到,强求不得。让他们在单位里再相处试试吧。”
看着这一家人的待人表现,胖妈已对这家失去了兴趣。听了蒋理的这句话,胖妈也有了下的台阶,连声说对,回头喊笨儿回家了,却见笨儿的脸又红得更厉害了。
蒋理送娘俩走出院门,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偷听者,再转回头来问胖妈:“肖厂长有没有对你提过,他们单位姓申的同事?既然这家就姓申,感觉到这是哪一家了吗?”
这一提醒,胖妈想起了姓申的神经病全由他老婆照料,他的同血缘家人们从没问过任何事情,而且据说那一家人收入不低……“难道,他们是那个神经病的爸妈和妹妹?那个洗衣服的就是他?”胖妈惊讶地看着蒋理,看蒋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对,就是他,名叫申风。”蒋理告诉胖妈:当年下放农村,他以安徽省第二名的成绩,通过了农业技术员的考试,拿到了全国通用的技术员证书,是可以进入农林局技术科工作的。只是证书还没发到手呢,在当地领导的再三挽留之下,他听从国家的指挥,回家听从分配参加工作了,那张证书也留在了下放之地。工作后,他全心全意地做一名为民服务的基层百姓,在外受夸奖,回家却挨骂,也就开始了反复犯精神病的情况。再进入九十年代后,市内纺织类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家中的贬低与虐待更是不断了。
蒋理又叹一口气:“所以,有些话,我只能出家门再说。被她们听见了,她们不说你好,只骂我笨。现在诚心诚意地谢肖厂长一声,谢他这些年来对那小家的帮助。”
胖妈很严肃地回答道:“站在什么舞台,演好什么戏。应该的,也必须的。”又问那一小家如今住哪。蒋理说他们暂时还住原来的家,又找徒儿说话:“联想到没有?我号‘追风居士’,其实也包含着对他的一份崇拜感。”
还真没想到呢。肖踌愣了愣,立即回送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挺喜欢那个叔叔的,虽然现在知道了他是真正的神经病。
蒋理给娘俩送到楼下,却坚决没上楼。抬头认识了是哪户人家,保证哪天有机会上门好好地聚个餐,就回家了。一进门,狰狞妈大叫:“她哪来比我美?”蒋理一声叹气:“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又从哪来的?说白话文!”狰狞妈被气得快爆炸了。蒋理撇撇嘴:“还是《蝶恋花》里的。”不再理她了。
娘俩进家了。看着脸上仍有红的笨儿,胖妈先不自觉地骂一句:“没出息的样!”再向瘦爸诉说这就是神经病那一家人。“女孩外在条件确实不错,但凭那家人的素质,幸好她们也没看上我们呢。但这没素质的家庭都看不上他,眼见着好女孩都被人家挑走了,怎么办?模样变不了,智商提不高,我们家三人合起来也买不起一套别墅,拿什么跟人家拼啊?”胖妈越说越着急。
等胖妈静了一会儿,瘦爸回答:“他师傅说得对,有缘没缘的事情。我们就一步步走好吧,像工作能力,可以提升,学历也可以提升。”
胖妈也跟着想起:“对了,在单位可以带薪上函授的,出来了好歹也是个大专学历。反正这辈子应该就在机务段老实呆着了。我听说在哪有上夜校学高中知识的,有空再去问问。”
他俩说话时,肖踌去了北屋。胖妈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里猛地一痛,但又不敢关门隔音。满脑子绷紧了神经迎接下一句的到来,防止一不小心哭了出来。来到那一大累专业书面前,默默地拿下一本《机车乘务员通用知识》,翻开背书。这里可以暂时躲避世间的喧嚣,暂时忘记那一份从小就隐埋太深的心痛。但背了两句,又听见还要另外再去上夜校,再学高中与大专知识,吓得又忘了刚背的那一句,不禁又想起自己“咋这么笨!”笨小孩一把将书抱在怀里,闭眼深呼吸……不管自己未来有没有那个缘份,反正不背书就没有司机证。
胖妈走向厨房路过北屋,见他背书了,嘴巴也就安静了一会儿,开始备晚餐。饭后,整理好垃圾,翻眼看看那个身体又略发福的笨儿:“扔垃圾去!一个劲在那坐着养膘,越养越没人要!”
肖踌的心中又是猛一刺痛。看看忙着刷碗的胖妈,看看坐着抽烟的瘦爸,换谁都会喷出的两句反驳语,硬生生地被他吞了下去。站着就瘦,坐着就胖?胖的没人要?
想啥都痛,想哭想嚎,又不敢随心所欲。昏暗的路上,肖踌拎着垃圾袋晃啊晃,扔了垃圾不想回家。正好听见机车鸣笛声,肖踌继续向前走两步,站在小区南门外看出征的兄弟。太远了,看不清这趟是哪个机班。又想起了师傅,想起还是和师傅在一起的日子感觉舒服,虽然身体有点累。但又联想起了冰美人,心里又是一阵痛。
在外呆久了,回家还要挨骂的。肖踌迎风低头回走。快要走到自家楼前时,突见一张百元大钞飘至脚前,赶紧拾起抬头找失主。哪知这一抬头,妈呀!一路向前,一会儿一包烟,一会儿一张钱,不同的品牌,不同的钱数,断断续续地向他家单元门前的过道里延伸,简直像盛情迎接他回家的阵式!
这……这是咋回事?肖踌可从没见过这一路见财的情景,吓得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是该继续帮忙捡,还是视而不见了。就连手中的那张百元大钞,也在手里发起颤来。沾手了,有指纹的,到底扔不扔?笨小孩手足无措,再想起又快到家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喂,那小孩,帮忙拾一下哦!”一位个头不高的阿姨笑哈哈地一声呼唤,唤醒了这位见钱大哭的大男生。没来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有人需要帮忙。肖踌赶忙走一步弯一下腰,抽抽泣泣着拾起零零散散的失物。渐渐拿不下了,钱装口袋,怀里捧烟,一步一下蹲地继续向前拾着。
这些东西来自自家单元门对面一楼的那一家,是一户出租房。走到她家南院墙打开的那扇门,并没多少路,但肖踌捧着越来越多的烟反复下蹲又站起,还是有点累了。刚才那位阿姨笑着上前来,接过肖踌满怀的烟盒,连声道谢,并要送给他一包烟。肖踌一边掏口袋,将钱放在桌子上,一边对阿姨说:“不用谢,不吸烟。”阿姨热情地让他坐下歇歇,又跑回头问她家孩子:“东西都去哪了?”
肖踌已对阿姨道“再见”了,但随着阿姨的问话转头望一眼,只见一位身材瘦小的男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呆呆地回答:“不知道。”这、这声音!肖踌赶紧再仔细打量一翻:无神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戴个小眼镜,宽松的衣衫,模样像个男孩,说话女声……肖踌突然感觉胸口发热心发慌,转身加速离开。一边狠命向上登楼梯,一边又想起心中那堆未消的痛。一阵“终于有理由哭泣”的感觉,让肖踌再次放声大嚎起来。
“怎么啦?扔个垃圾去半天,回来哭成这熊样?”胖妈隔着门也听见了他异常的动静,赶紧开门骂着问话,瘦爸也慢慢踱来旁听。肖踌继续哭着告知:去年那个自称神经病的假男孩,如今就住他们对面楼下,刚才又撒了一路的钱物让他拾。终于体味到了,像弟弟那样理直气壮哭诉委屈的撒娇感,真舒服。
“都过去多久了?你天天记啥记不住,倒把这女孩记得清楚!”胖妈就想骂他不会追个好女友。
就是嘛,到现在还忘不掉吓人又尴尬的那一幕。仿佛又有了哭的理由,肖踌又放声大嚎起来。
“好好好,既然入住了我们小区,我下去看看。别忘了,你还打碎人家一副眼镜呢。如果真是那孩子,赶紧还钱去。”胖妈掏口袋看还有多少钱。听到还要赔钱,刚刚停止大哭正在擤鼻涕的肖踌又一声大嚎,烦得胖妈回头骂:“今天犯神经!”瘦爸提醒:下楼先别提以前的事情,万一不是那人呢?胖妈一边换鞋子,一边嗯了一声,下楼去。
敲了一会儿门,屋内没人应。笨儿诉说的人物已经离开了,胖妈打道回府,却遇笨儿准备穿鞋出门。胖妈一问,得知他刚才掏口袋时发现,有张十元钱夹在了口袋底部的卫生纸里,准备下楼还给人家。这一听人家离开了,笨儿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任由胖妈在旁骂:“都几岁的人了?豆大的事情就知道哭。再见到人家,还给人家呗,你又不是贼!”
肖踌更提高了嗓音嚎了起来。终于体味到了哭嚎发泄痛苦的感觉,倍爽!瘦爸拍拍胖妈低声说:“他也许被那女孩吓伤了,先别提再遇见,让他哭完拉倒。”胖妈想了想:他害怕那女孩成这样,未来如果再遇见时就不会与她近距离接触,也是好事。低咕一声“没出息的胆小鬼”,也就不再说此话题了,任由他大嚎慢慢变抽泣。
积了二十年的痛,今天下午被扩大到了羞愧自卑超膨胀的状态。在无处释放又即将爆炸的时刻,是那假男孩造的这出戏,让自己意外找到了任意发泄的理由,让自己终于得以放声对苍天大嚎不满。哭完嚎完,发现心轻气爽了许多,自己又可以暂时做一个不顶嘴的好孩子了。再看一看那张十元钱,肖踌竟然不由地对它感激一笑。
不知下次再遇见你,我是哭是笑……
(下节提示:假男孩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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