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准备入座的仙娘好奇地圆睁大眼,“你在哪偷看见的?”

蒋理调皮地眨眨眼:“坐机车里看见的。我使劲鸣笛时,你不肯看我一眼,怎么办呢?”

两个顽童!昕儿在旁微笑。那天的一路上,遇见了几个熟人,据说还有一个帮忙拾钱的陌生小伙子,都有可能传话的。对了,那小伙子也是机务段的?

难得又遇开心,仙娘是不会多作分析的,只顾着玩笑:“听见鸣笛声我就看司机啊?我住线路边干不成其他事了呢!下次,你按一个特殊的节奏,我听见暗号就知道是你了,比如嘀嘀、嘀嘀嘀。”

“不可以的!”神爹立即显得很紧张。蒋理斜眼看着乐上天的仙娘:“我跟你两个地下党对暗号,也不能逮着汽笛乱按啊?火车鸣笛长短和次数都是有固定意思的。我给你乱按,按得‘车出惊行规,乱鸣轨涧中’,成何体统?”

“这又是哪首诗?听着好像有好多鬼。”仙娘好奇地问昕儿。气得蒋理指挥昕儿:“谝她快活地跟神仙一样,看着我倒想起鬼来了。神童试着解释给她听。”对昕儿的分析能力,蒋理平日里很放心的,今天再来试探一下。

昕儿回答,这句话应该来自王维的《鸟鸣涧》,原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既然前面将月亮换成了机车,“行规”应该是行车的规矩。至于后面那个“鬼”,既然前面说的都是机车,后面应该是轨道的轨了。

“好,”蒋理拍起了巴掌,“不要说我为何喜欢往这跑,我就是喜欢你们家的学习氛围。包括这位一问三不知的,”指了指仙娘,“好歹发现了不懂的,她知道赶紧问赶紧学,不像某些人,不知上进,就会瞎咂歪(叫嚷)骂人。快开饭吧,这些好吃的做奖励。”开始用餐,又问了一些情况,知道了他们家还准备摆个小柜台。“这么早往那运货,不怕人家顺手拿走吗?”

仙娘奇怪地看着他:“房主放心将钥匙提前交给我们,任哪(到处)都是铁路战友,我们干嘛不放心人家手脚干净呢?”在这类问题上,一家三口是统一想法。蒋理点点头,心里涌上一股正能量的热乎。铁路各小区的住户们,亲如一家人。这个小家,更是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来,说说你家晴儿在单位里的表现。”仙娘拿起筷子问话。就是喜欢打听他家的事,好玩。

“还是那样呗!模样还是像我一样招人疼,表情还是像她妈一样,冷若冰霜不理人。”在仙娘的哈哈笑声中,蒋理拿起筷子,叹一口气,“想让女儿当官,你可以给她起个‘婕妤’——汉代宫中的女官名,即文雅,又在不懂词意的人们面前显低调,不好吗?非要明打明地告知天下‘升王官’,让一些没见过‘琯’字的人胡乱猜着念。从小到现在,有喊‘绾儿’的,有念‘升官’的,五花八门,让孩子听了就烦。最主要的是,你再说她一个正常孩子,弄不懂名字代表家长的期望吧!我们都是过来人,记得童年和青春期有犟性的,就爱与家长反着干。她随时随地听这不现实、被人笑话的称呼,有上进的能力也不愿上进了呢。”

昕儿细细地嚼着饭菜,一边看着姑父故作痛苦的表情,一边轻轻地笑。不知姑父又从哪里学来一个新词,此刻又可以参着老话题做秀了。

不等全家人说对与不对,仙娘立即兴致勃勃地提问:“那你必须解释一下,如果当年依你的意思,给她起名叫蒋晴,她会不会变成无情之人?”

善于躲地雷的,跑这遇到了喜欢扔炸弹的。神爹笑了,就连平日里遇事不动声色的昕儿,也在一旁轻轻地笑出声来。父女俩心中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决不会问出这打人脸的话语。只有仙娘,懒得与好朋友拐弯抹角,想问就问。

家人或好友,其实就是应该敞开心扉说事情嘛!蒋理也以老习惯对待,停下筷子,翻眼以对:“人,都是越夸越上,特别是孩子。我们中国向来最赞赏有情有义之人,喜欢诗情画意。所以想一想,如果她名叫‘讲情’,大家一定会一边夸着她的名字,一边看着她的表现,她不就自然而然地走向讲情义的个性了?哪像那个‘升王官’,一点点大的屁孩子,到哪升官当王去?”又举起左手指着仙娘,假装生气地喝令道,“既然只有你提问并得到了我的回答,等会必须给我盛碗饭来!”

神爹赶紧笑着说他现在就去,蒋理瞪眼:“不行,就让她去!”仙娘笑着挥挥手:“好好好!不就一碗饭嘛,等会我再问十个问题。”大家又玩笑了好半天。昕儿看着他们玩闹,依然只笑不语。依她从小根据姑父的叙述得到的感觉,她并不赞同仅仅因名字而破坏性格的说法。人之初,性本善。冰美人这不同大众的厌世性格,应该是由她的只认钱但没温情的成长环境造就。但昕儿不会说出已成定性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性格难改,何况是全家人。她说出也没啥用,只会让姑父更伤心。

既然提起了他家的小公主,蒋理也就继续聊一聊烦心之事。“我这身边多了一个监控器,以后来的机会也许更少喽,这可怎么办啊?”蒋理无精打采地撇着嘴巴。神爹劝说:“家人既然想念,就该回家。”蒋理摇头:“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大家听他说这句话好多次了,来自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大概意思就是如果家里温暖,我和猫儿都不愿出门呢。

仙娘依然笑逗:“能一辈子,被闺女栓住马脚了。让你下了机车还到处跑?哈哈!”蒋理挑起眉毛回话:“不就这几年吗?等我退休了,我骑着自行车到处跑。”

“好啊,到我们家来,我们每天都有好吃的了!”仙娘笑得更欢了。

蒋理知道,她并不在意这些好吃的,只是喜欢热闹。因为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态。没事喜欢往这跑,除了看望昕儿,也就是喜欢看神爹坚持耍拳习武,听仙娘没心没肺地乱开玩笑。看看昕儿,蒋理再次伸头做试探:“我是不是很可怜?怎么办?”

昕儿心里明白,姑父是真得讨厌被家人当贼盯着,所以找一个真实情况安慰他:“放心。晴儿同你一样,只喜欢自己打造的自由空间。时刻盯着你,只会影响她的快乐时光。你受得了,她还受不了呢。”蒋理点头说是。看来癫痫病加重,也并没有影响她的思维能力。

可怜又坚强的小家伙。昕儿投胎三个月后,仙娘反复出现流产现象,坚持吃保胎药保住了她。出生时,又遇难产。她被检测已无胎心,在神爹签字“保大人”的情况下奇迹存活。会站立前,她从自行车座位上摔下来过。仙娘抱她乘坐公交车时遇到猛刹闸,她被众多乘客压在身下好半天。马路边有卖零散啤酒的,家人因为给她喂啥她都吃,也试着买给她喝过。会站立时,站在姥姥家可以前后晃动的宝宝椅里晃得带劲,听见舅舅夸“聪明”,她一使劲飞出来撞对面墙上了。一岁会走路后,伸手去拉衣架上悬挂的包,被神爹自制的一米七高的钢筋大衣架砸中了脑袋。两岁时,从这楼的二楼楼梯上滚下来过。反正是有关癫痫病的诱发原因,除了不知精神分裂症是否具有遗传癫痫病的能耐,其他的应该都被她占齐了。所以至今,没有医生敢断定她的发病原因。

两岁半时,仙娘抱她上街购物,突然发现她手中拿的物品坠地,又见她小粉脸煞白、嘴唇发乌,赶紧抱到铁路医院儿科就诊。经抽骨髓化验和脑电图检测后,她被确诊患有癫痫病。好在儿科主任用药精准,症状很快消失了。三岁记事的她,只记得每天一红一绿两粒药,并没有自己犯病的印象,而且遇啥问题都可正确作答,也就从没在意自己患有这么一个病。五岁停药,进入学前班。始终没再犯病的她,每次考试都是小奖本获得者,从未在意过手到擒来的双百分。在中专班级里保持着第一名又加学自考书籍,看书看得头疼了,揉揉太阳穴,坚持背诵。终于在最后一学年,她突然感觉脑袋里猛一抽筋。也就如同手脚一抖的感觉,并无大碣。虽然隐约想起这应该与自己的旧病有关,但仍没放在心上,继续学习。但此后,同学发现了她偶尔出现两眼无神、做事打顿的现象,向仙娘告知。经复查,确实是旧病复发了。所以毕业后,仙娘没让她去学校介绍的工作单位,让她先回家来看病。当年铁路医院的许多主任医师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如今都已退休回老家了,包括妇产科和儿科的那两位都已回了上海。看许多人排长队等中医科主任就诊,仙娘也就带她去试试运气。主任很喜欢努力上进的孩子,听说了她的情况后,说自己尽全力试试看。铁路职工家属在铁路医院拿药,人参这类名贵中药材需要全费,其他的只是半价,所以她家还买得起。昕儿从此开始了每天服用两顿中药的生活,并坚持在家攻自考。

从她入幼儿园至今,只听说她哭过三次。其中一次,就是被神爹拿湿毛巾使劲抽打的。

蒋理暗自叹一口气,继续问他们搬家的事情。仙娘说她想换一个有卫生间的房子住,一楼的,可以摆个小摊赚点房租费。神爹说搬家日期没定下来呢,不用他操心。

是的,这是难得一片还没有厕所的房子了。在这里腹痛,只得去找那个数百米之外令人掩鼻的公共厕所。但是,蒋理明白,这些话都是借口。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个生活条件。而神爹的毛病反复发作,这一片仍未搬走的住户已经见他犯病N次了。如今刚又康复回家来,仙娘要给全家换一个陌生人较多的环境,尽量避开那些看另类的眼神。情愿累一点,让全家人的心轻松一点,希望一切重新开始。而神爹一向只热衷于帮助别人,坚决不想麻烦任何人。家里又没有多少装备,用家里的旧三轮车多跑两趟也就运完了,更不会喊他这个大车下班跑来费力帮忙的。想了想,蒋理撒起娇来,假装要哭的模样:“乔迁之喜,竟然不通知我一声。你们拿我当外人,不喜欢我了啊!呜——”

神爹赶忙连声说不。仙娘笑着抢来酒杯又添了酒,递过去玩笑道:“我亲自斟酒递你面前,这下子喜欢你了吧?”

昕儿立即又偷看神爹一眼,再等着听姑父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事的。姑父轻轻一愣,破“涕”为笑接过酒杯,刚沾嘴唇,手机响了。“该到家的时间了,你跑哪去了?!”

神爹在这,不能逗她玩。蒋理以坚决不容对方插话的力度,快速说明了他正在看望神童,又赶在她大骂之前迅速挂断手机,举着玻璃杯又想起了那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催了,就回去呗,别让她等急了。”神爹微微皱起了眉头。仙娘笑问:“还不骑个马快跑?再喝,醉了回家胡说八道,被老婆劈脸乎(狠劲往脸上扇巴掌)、找脚迫(pǎi用脚狠劲踹)!”

“我的马,是用来为她而跑的吗?我的脸,她舍得乎吗?”姑父白了她一眼,慢慢品着酒,“放心吧。醉卧家中君莫笑,向来征战定能回!”

“不能再喝了,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听仙娘这样玩笑,蒋理抬手向昕儿打了个“上场”的手势。昕儿领会,又给仙娘解释:这应该是由《凉州词》里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改编。至于那沙场变成了家中,是想在这喝倒为止吗?昕儿没有再说。

“我知道了,这问句改成感叹句,更展现你姑父不怕挨揍的精神!”仙娘这一句感言,又让蒋理差点被酒呛着。在全家哈哈笑声中,蒋理用手背擦着嘴巴,瞪眼指指酒瓶:“昕儿能孩,下次我带去苏三羊肉馆赏羊肉汤一碗。你在那瞎能乱造精,罚酒一盏!”又联想起自家睛儿,蒋理不禁再次感叹,“想想,人为什么要吃饭?不错,吃个好吃的是人生的一大快乐。但吃饭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给身体提供能量,让自己活下去!总归生活中的快乐多着呢,全世界的美味更是多着呢。你为了味觉的短暂快乐,丢了逛吃世界的健康身体,岂不是花钱吃了最大的亏?像昕儿这样多好,在家吃我们中国传统的新鲜饭菜,家长做什么吃什么,从来不吃乱七八糟的零食和外来垃圾食品。就是这些传统甘肥厚腻,也是我们买一次她吃一次,知道是啥味道就行了,从来不会再要。本来哥的基因就棒,她出生后,身体最重要的零部件又都没受损,所以撑得住大病。要换成晴儿,早就不知道什么样了。这些东西再好吃,能多吃吗?眼前怎么舒服怎么过,还禁什么毒啊?《弟子规》里一再强调,‘对饮食,勿拣择。食适可,勿过则’,她们就是听不进去、听不懂,不买老祖宗的账,甚至还不让我带孩子出去使劲跑着玩!一个二个吃得脑子都不肯转弯了。”

仙娘指着他与爷俩笑道:“知道了,他经常出去逛吃,就是到处谝他身体健康、脑子会转弯呢!哦对了,我们家怀孕前是戒烟戒酒的。你确定当年你上班叼着一根烟、下班就喝二俩酒,对下一代没影响?老大别说老二,你俩就是天生一对!”气得姑父翻眼看她,神爹在旁哈哈笑,安慰道:“每个人的成熟年龄不一样,做出的事情当然也不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跟她们计较。”蒋理奇怪地问:“你妹还没成熟吗?”

仙娘又来笑着抢答:“遗传!像她爸的智商,她妈的性格。”又差点让蒋理把嘴里的菜喷一地。昕儿又赶紧看看神爹的反应。还好,神爹只是一副想帮妹妹说话、但不知说什么的表情。

一边笑着听着,一边慢慢吃着。对于姑父的各类夸奖,昕儿向来只是轻轻一笑,表示感谢。她知道,姑父又在好心安慰她呢。表姐除了个子没超过狰狞妈,其他不都很正常吗?愿不愿意学习,与身体有关系吗?解放军战士流着鲜血,还能继续作战呢。自己脑子有病,愿意往心里记,自然也就都会了。自小对校门外的零食浅尝辄止,那是喜欢做好别人挨吵的项目,给妈妈和自己争光彩。渐渐听见了摆摊奶奶们的讨论夸奖声,更是添加了自控力。又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不得不做个节俭的孩子,打造更优秀的自己,所以听说对身体不利的食品,她也就自觉地避而远之了。比如,自己小时候听说苹果皮更有营养,就咬牙练习带皮一起吃。刚养成习惯,又听说苹果皮外的农药是洗不干净的,她又主动学会了用刀削皮。

玩,还非要家长带着玩吗?有伙伴的时候一起玩捉迷藏,自己在家的时候就闭眼摸着找目标呗,体验盲人的艰辛;仙娘睡觉不能听任何一点动静,自己就练习静音前行呗,体验盗贼的不易;火车站职工婴儿哺乳室里,仙娘吹着“嘘”给宝宝们把尿,自己也蹲在旁边努着嘴巴跟着嘘呗,很快发现有人可以“嘘”出小曲来,再偷偷琢磨并练会了“嘘”小曲......有趣的事情多着呢,只要不惹任何人厌烦就行。就像这“嘘”小曲,在电视剧里都是反面人物才有的举动,而且会被姥姥称之为“遛遛痞子样”,一听就是老人家很厌烦的行为,那就纯粹自我娱乐,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呗!

时刻听从有益的教导好好地打造自己,不惹任何人厌烦,才能有机会真正地超越别人,让仙娘少一些悲伤、面子有光。这样的生活,她习惯了。

大家都已吃完了,神爹已经准备服用饭后的那顿药,昕儿还没喝汤。因为她姥姥家要求吃饭时不得听见咀嚼声,从小在那长大的她由小心翼翼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感觉每一点食物都被磨细后,才能与口水慢慢下咽。咽快了,总是感觉有空气跟着进胃,挺难受的,包括喝水时。所以至今,她除了呛风,没打过嗝,也没有过任何胃部的不适。

蒋理起身,将碗筷放入水池中,在屋里饭后百步走。南边的小院子里,有一口压井。他们用水不要钱,所以这也是申家命儿子洗衣服的原因之一。如今从申家拎来的一包一包,都是神爹趁着仙娘去照看娘家时偷偷快速洗的。

后面的两间屋子,面积都不大,放置的大物件只有大小两张床、大小两张桌子、一个大站柜和一个小衣橱。神爹每天找这些东西练习基本功。每一次,神爹先找一个心仪的高度,脚搭上面,两手撑地练俯卧撑,结束后接着练武术。武术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套路的。从第一个出击动作开始,想像着对方会用哪个动作抵御和回击,再用最有效的应对招式作为自己的第二个动作。他将各处学来的招式以此方法编排,包括武侠小说里的精彩动作。一整套快打下来,需一个多小时。慢打,还可以当太极健身。每一次遇见,蒋理都会在旁痴迷地看武侠。虽然许多动作来不及看出个名堂,但浑身激情膨胀。

第一间屋里,他们结婚时买的那一台电视机,被犯病的神爹一拳将屏幕搯了个粉碎。如今这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是自家换彩电时的淘汰品。自己为此向狰狞妈撒谎“卖了两块钱”。平日里,无论看什么电视节目,从未听昕儿像仙娘那样大声笑过,或与家人热议,应该就是防止神爹多联想吧。每逢听见我国又有火箭发射成功,神爹总会喜出望外地拉着她一起看。昕儿年龄很小时,他还总是蹲下对她反复嘱咐:“以后要考入清华、北大,做个为国争光的科学家。”

第二间屋里,小衣橱的外壁上贴满了各色小贴画。那是神爹一次次犯病时拿刀砍的痕迹,又一次次被医院释放回家来的神爹找贴画给粘贴上了。别人总会误以为是昕儿的调皮杰作,但昕儿从未做过任何解释,也从未碰过这些“杰作”。因为她明白,无法治愈的伤疤,不碰为好。在电视机损坏的时期,未识字但看过电视剧的昕儿,经常独自坐在这间屋里,拿左手扮演各类母蛇,右手扮演各类公蛇,自导自演她的《蛇蛇宫廷剧》,从不给家长添麻烦。识字后,又有电视机了,但她已经爱上了课外书,爱上了别人的无数精彩故事,仍然可以一人在这屋里安安静静地坐一天。

每一天,每一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房屋面积不大,却显得很宽敞,但也很冷清。

还有抽屉里的那本旧相册……蒋理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里面许多照片,都是月牙般的半张,许多笑容灿烂的仙娘被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因为站她身边的朋友,都被一次次犯病的神爹小心翼翼地剪去了。他不容许任何人时刻守在仙娘的身边,也不会剪伤仙娘的任何一处身影,但不知剪伤了多少亲友的心……蒋理睁开眼睛,又看着昕儿,看着从未说过一声苦的孩子。

终于吃完了,昕儿又坐回小书桌旁。蒋理看着她的背影,再次对她爹娘劝说:“真的,别学了,先把病治好。这没治好呢,总是让脑子不得闲,不让脑子更受伤害吗?”真得不想再提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但为了她好,不得不再次劝说。虽然他知道,劝也没用。

“没事的。”昕儿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是的,其他好心劝说,她都听。唯独争取拿到大学文凭,不可放弃。因为拥有一份更高的学历,才能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才有更多的机会报答所有疼爱过她的人。这是她从小的奋斗目标。偏偏,仙娘让她放弃了高中,她丢了高考的机会,只得选自考。也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找到更好的工作,她报考了如今用处最广的计算机操作专业。虽然她知道,这是一条很难走的道路。一本本书里,都是她根本看不懂的专业知识,全靠记忆力一字字地背下来。但是,脑子从小就有病,始终没影响背书,现在又怕什么呢?

看着她那永不变样的微笑,看那微笑里永不变样的感谢与自信,蒋理不禁又伤心道:“唉,要是这学习态度匀一半给晴儿该多好,两个孩子就都不用这样让家长费神了。”

昕儿又加大微笑了一下。表现得再好,自己也是申家不愿带的孩子。晴儿比自己早半年出生,爷爷奶奶那里有了一个隔代亲,已经带出感情来了,也就懒得再带她这个小丫头片子。并且遇上这计划生育时代,自己没能担起申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所以,一切都属于正常情况。

还没看到徒儿叙述的异样,再多聊一会儿。蒋理又与神仙二人讨论孩子,讨论搬家,最后还是没问出搬家的具体日期。因为他们决定:看哪天阳光灿烂,哪天搬家!蒋理露出大为不满的表情:“哦,我打着雨伞出勤,坐机车里却见你们在阳光灿烂中搬家,我还怎么凑这个热闹呀?知道了,你这一窝神仙,搬个家都不招我来的,嫌弃我是凡人一个。”糟糕,喝完酒,脑神经有点不受控,漏词了。

“对,你就是烦人!”仙娘只听见一个好玩的词语,赶紧点头接玩笑,刚好打岔过去了。

“好,嫌我凡人,下顿饭我就带神童喝羊肉汤去,就是不带你!”蒋理拍拍昕儿的肩头,却丝毫不见有反应。伸头一看,妈呀!

此刻的昕儿,除了又是那两眼无神、直视前方的模样,两手还在漫无目的地撕草稿纸。刚才写的字,已散落一书桌。蒋理赶忙夺下剩余的稿纸,反复呼唤她名,却总不见好转。神爹赶来给她扶上床休息,蒋理拿椅子坐在床边盯着看。仙娘说要等好半天呢,他就是不走,就是要看她的恢复过程。真是等了好半天,才见她略微有了眨眼的动作。蒋理待她睁开眼来,伸头问她稿纸呢?她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再急切地问全家人这是怎么了,昕儿仍然迷迷糊糊地说没什么。仙娘说这两天才见这种新的犯病情况,但并无大碍。

“你先回去吧。”神爹急着让他回家。

“不,我等她清醒过来,问问具体情况,有助我见多识广!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吧。”蒋理乎扇着手让他们离开。

终于,昕儿渐渐清醒过来,坐起身。蒋理也又赶紧探过脑袋来,弯腰探着头轻声问:“回忆一下,是有人吓着你了吗?包括眼镜被摔碎的那一天。”

又可以动脑作分析了,昕儿的对话能力也又恢复了正常。姑父突然提起那夜的事情,加上昨晚的事情迅速泄漏,又都是在那同一小区遇见了一个胆小怕事的男生……昕儿先回答:“至今还没人可以吓到我”,又笑问,“你带新徒弟了?”问得姑父先是一愣,紧接着乐呵呵地回答:“是啊,我身边有徒儿啦,还特别优秀的类型!”感觉此事与徒儿有关系了,还想以劝解徒儿为话题,试着带出更多相关信息,顺便观察一下昕儿还有什么变化,却被仙娘好奇地打断:“看中女婿啦?哪家的官二代?”气得蒋理又差点被嗓子眼的下一句话噎着。

不理她了!蒋理再问全家,昕儿发病前有什么征兆或感觉?仙娘回答:旁人看见的,先前还是与原来一样,犯愣失神的表情,后面就是那些奇形古怪的行为了。昕儿自己回忆:犯病前与原来一样,随眼看见某物,就像贾宝玉第一次看见大观园正殿时的感觉,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哪年哪月的事情。但后面不是快速回神,而是越回想越舒服,紧接着就啥都不知道了。

蒋理翻看这次就医后的药方。有活血药当归、川芎,也有补气药党参、黄芪,还有少许消肿散结的红花、牡蛎。但这吃着药呢,怎么又突然出现了这种异样?难道,见徒儿一次,她病情加重一次?徒儿长得不俊,但也没这么吓人呀!蒋理再看看椅子上的黑白电视机,看看小书桌上敞开的书本,再想起衣橱上看似被昕儿粘贴的贴画……用上坚定的口气:“神童,明天追风居士带你坐绿皮蛟龙,去找省城的白衣天使。”

这一次,神爹与仙娘一致反对。每次换班,蒋理把正司机的名字还填写那人的,方便把工资算入那人的账里,发工资后那人取出给他。这就有许多钱躲开了狰狞妈的看管,他也就在奖金并不多的情况下,也有钱偷偷摸摸地到处跑了。但在外看病,费用一定不会少,回来还不得报销,哪能让他当姑父的出力又出钱?

蒋理却是满眼的驷马难追:“我看着你家这好孩子心疼!如果明天没有人喊我换班干活,难得休息一天,又不是医生放假的周末,有精力也有这时间。带昕儿去更大城市的医院看病试一试,说不定早看早好。再拖下去,你知道什么情况?”

神爹真得不想蒋理再为自家花钱了:“别乱跑了,我们搬家了就带她去看。”

蒋理忍住不耐烦,撇着嘴配上得意的语气:“我坐车不要钱!”身为机车乘务员,蒋理享有行车区段内的免票待遇。凡是他可以驾火车跑的地方,都可以凭行车证免费乘车。又看向昕儿,“把病治好,我带你去吃XJ的烤全羊,内蒙古的手扒羊肉,甘肃的河西羊羔肉,宁夏的清蒸羊羔肉,陕西的羊肉泡馍,还有……哦,青海的羊肉炒面片。光我记得的,就有这么多。全国各地不同的羊肉大餐,还有我记不得、没吃过的呢。所以这次听我话,跟我去试试运气,说不定就可以‘无病一身轻,转眼到BJ’了呢。”

“那就要买车票了。”仙娘笑道,又一愣,继续笑问:“最后那一句,好像是你哪一次被老婆气跑时的台词吧?一生气,沿着京沪线一车坐到底。”

蒋理翻眼看看她,刚想接话,却看见神爹随手复习着刚想出的武术动作,立即闭嘴不管其他了,痴痴地等看武侠的每一个帅气招式。手机又响了,当然更不用理会。任由手机在那拼命叫喳喳,他动脚不动眼地横移到昕儿跟前,拍拍让她看中国好汉配上中华武术有多帅。昕儿微微一笑,仍然看书。

“快接电话!”神爹来了脾气,收了动作。蒋理只得接电话,回答狰狞妈:“别催我,学习呢。”又挂上了。

“你——”神爹瞪眼。

蒋理发现神爹真得生气了,但实在不想在此与狰狞妈多啰嗦,只得笑嘻嘻地作答:“帮你妹省电话费的,马上我再打过去。我小俩口子的蜜语,哪能给你们听呢?留着走路上聊了。See you tomorrow!”对昕儿来一句在她这里学的“明天见”,挥手告别。

最喜欢观察她的人走了,昕儿拿出日记本。生活中,有许多话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比如看电视节目时,再有趣的内容也是来源于生活,没必要那么激动。而且放声表达情绪,只会耽误收看后面的节目内容,造成细节遗漏。哪怕只是两秒钟的情节呢,或许也会影响到全部内容的正确分析。但别人都喜欢热热闹闹地做讨论,自己也就没必要再说这些经验总结了。

再比如,今天安慰姑父时,心里想到的“监控器很快就会自动失效”这句安慰语。因为神爹每次犯病,都会怀疑哪里安有监控器观察着他,所以尽量不提这敏感词汇。至于仙娘,她是听见好玩的,总要参与议论。所以不想让神爹听见的玩笑话,也必须背着她。至于冰美人为什么只喜欢自己打造的自由空间,昕儿也不愿再往深层次去说,因为说多了会伤着在场的每一人。

打开心爱的日记本,默默地写下:

满世界冰天雪地,哪还有冷?

看见前方有棉袄,再冷也定会向前跑,

无需别人的督促。

满世界现成被窝,何需抗寒?

明知前方有棉袄,再好也无需向前跑。

被窝已足够温暖。

不要埋怨赖被窝的人,

因为她已有被窝,

她是一个正常人。

(下节提示:肖踌又与假男孩相遇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