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白须作揖回礼,这般,也算有来有往了。

陈就玉是娘家人看女婿,越看越对眼,更何况眼下两人本就是婚姻在身的明媒正娶,只是两者都格外的重礼,才会这般客套。

也因此,陈就玉看向青衣的时候,后者只是偷笑,她似乎已经料定陈就玉必定会因为神白须的特殊而点头,果不其然而已。

好像,能有这么一位如意郎君,比她陈拾玉站在那剑道绝顶都来的更有成就。

如此陈就玉也就心满意足,他向后招了招手,只顷刻间,就袭来一位妩媚多姿的灰衣女子,动静小,风声更小。

“白公子也知道,群龙不可一日无首,青剑门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四甲子,陈某想和抬衣说些家事。”

“并非提防先生,委实是见不得光的愚俗,怕到时候脏了先生的耳目,陈某羞愧难当。”

“这位是四娘,六剑侯之四,算得上门内府下的管事,先就由她代陈某安排先生接下来的行程,暂敬地主之谊,以显我门待客之道,多有不才,万望海涵。”

陈就玉伸手向那位妩媚女子,后者笑媚百生,施身万福。

神白须一言不发,只是抬手作揖,转身向后做请,意识四娘带路,后者眉头一挑,嘴角一勾,这人竟也这般的好脾气,又或者,仅仅只是先礼后兵。

她自是听说过这位小夫子的手段的。

尽管青衣在这时皱了眉,只是在下意识看向高殿门庭之下的五六人,又不得不收心静神。

以至于,神白须走下那百层阶梯之后,她仍是驻足眺望,望眼欲穿,跟丢了魂一样。

直至再也看不见那身影,青衣也仍旧不愿回过身去,只是望着远处群山,再是烁金的眸子也都淡了色彩。

“饶是这天底下独此一家的如意郎君,才叫你这般分开一时半刻都好似割肉剜骨,又是如何的爱意缠绵,才使得你青抬衣如此视若珍宝。”

陈就玉同青衣比肩,同样望去那千山林立,剑峰拔高一座又一座。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女子心中那点事而已,可她是青抬衣,是那个四甲子神骁剑林独一无二的青抬衣。

“从你走入藏锋山的那一刻,那云落谷的剑气就纷纷涌出谷内,就是过了百年,群剑仍旧立于人世,而后人,仍旧前仆后继。”

“青虹贯日也许已经成为这繁华剑林的传说,可曾经的道路仍旧从这里向外界衔接,纵使天高山远,人间也此情可待。”

“见过归云了?那丫头如何?”

“雕的一副好骨皮,一双手天生就是提剑的命,难得的好苗子。”

“你能如此评价,我自然也是欣慰的,陈惹凡一生明澈,唯独缺心眼,临了还要甩这么一口大锅给我,他就是见不得陈之义独统一道,一人三剑这种殊荣怎么看都逆天而行。”

“两个老乌龟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陈惹凡以为独尊人道剑就能力压陈之义,委实明珠暗投,小了气量。”

“可谁又能想到后辈出个剑祭天道的离玄机,凭一人之道,连着那不周山之名都一并挥洒,把这剑林道统抬得更高,如此人杰,也怨不得他陈惹凡不服。”

“归云那丫头天生悟性极高,早在云落谷剑冢点剑时就已经萌发,她自是行于云海的得天独厚,可斐然一身非运而不得以成,怕就怕执于剑术而拙于剑心,徒增顿闭。”

“就如同你的父亲,如同我那痴迷于道的兄长。”

陈就玉左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那半凹的良玉,似乎象征着故人的遗物。

透过他混黑的眸子,在那远处的青山仍旧盎然,只是曾经布下这片绿茵的人早已不在。

“青剑门超脱世外,却也由繁化简,剑道一途登高绝顶的荣耀太过沉重,这不是杀一两个人断一两把剑就能担得起的。”

“二叔,父亲珠玉在前,所错不过有始无终,为了一朝得道,而断送无极的通天大道实乃舍本求末,他已经为自己的不义而付出了代价,如今的青剑门就是例子。”

“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身陷囹圄的人怎么可能清白,而我们这些苟延残喘下来的人,就必须要在经历这些错误之后变得更明智。”

“您说的对,或许我的确应该以继承者的身份和众人坦诚相待。”

她终于难得愿意转身了,而在她转身之后,已经有五人站在十步之外,他们静默以待,各个气势如虹。

“十二宗那帮老东西没脸见你,也没那个胆子见你,不拾犯下的错,他们的包容与沉默就是纵容,也是在大祸临头之后,他们才后知后觉。”

“可尚今六剑侯仍旧与世长存,至少在这青剑门中,算得上是自己人,有他们作势,我也放心。”

“在我云游回山接管剑门前,他们这群人工于内斗,掌门之位悬空,彼此纷争不断,而其中因果,无非就是争个谁高谁低。”

“而现在,正统在前,没有人能比你更有话语权,青剑门的未来不能再拘泥于我们这些老东西了,你们新时代的人朝气蓬勃,在这个时期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你来选吧。”

五百年前,同样是六个年轻人在一间简陋屋子里如此这般的重聚,他们同样一个个肩膀上扛着春秋风长,扛着年少的草长莺飞与无羁无绊与快意恩仇,他们比任何人都有信心与勇气去闯荡那个充满机遇与未知的天下。

家徒四壁,却是六龙齐出,于风云中一鸣惊人。

天雷滚滚,渡化成龙,于这剑林,傲视群雄。

他们就是剑道的里程碑,是铸就了神骁近代剑林最辉煌历史的执笔者,一座座高耸入云直冲天穹的不周山。

而如今,时光荏苒,只是往日不再。

六剑如群星散落人间,有的在风中落尘,有的在离散中沉沦,更有的,在痴迷的道路中折返,在彷徨中忘却逍遥,还有的,或阴阳两隔,或如陈就玉这般,拘束于人世红尘。

迟暮悲歌,却不是古稀之年,岁月仍然,却不似当年模样,誓言信誓旦旦,仍旧敲打着承诺者的脊梁,只是执手之人却早已不在,回顾四周,对影三人,空有彷徨与思挂。

六绝剑冠,这是神骁九千年时至今日都难以超越的千古无二,而如今,仍旧在红尘中徘徊的,却独独只剩下陈就玉这一剑独尊。

他是这整个神骁剑林的瑰宝,也是曾经辉煌的余晖,即便悠久,却仍旧削铁如泥。

而眼前的六剑侯,又何尝不是一方大摩?哪一个不是气宇轩昂?哪一个不是当世无双?

他们仍旧铸就着青剑门的永昌,只要这一棵棵顶天立地的万年青仍旧屹立不倒,青剑门再逢一春,也只是静待融雪。

可青衣还有话说,她还有,属于她自己的道。

因为她遇见了一个人,看见了许多曾经挣扎一生也都看不到的东西,她明白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道理。

所以她才以身至此,面对着这曾经历史与回忆中的洪流汹涌。

她的而立之年,是别人赋予的,那个时代的精彩并不属于她,可她也仍旧被冠以旧世界的残喘,那个时候的她,仅仅只是无名之火。

可属于她的时光仍旧沉沦在那里,她就像定格在那一刻的历史长河中,也是在遇见那个人,她的世界才渐渐溶解,她才得已走入这繁花似锦的天地与山河。

她要辞去旧樊笼,于当世且放声歌。

“并非是我有意要拆你的台,二叔,只是这些年来侄女耳根子清净,听不了什么流言蜚语,侄女就是个小女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您说的大任,侄女选不了。”

说到这里,陈就玉也是深以为然,他当然知道青衣是什么意思,对于她说的,他也早有预料。

所以他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太过公道,也对,青衣回家了,她回的是家,而不是青剑门。

“青剑门想要崛起就需要新鲜血液,悠久的传承没有错,真正的弊端来自于人心的成见与欲望的失衡,一场生死,侄女看清许多,也是在借着别人的肩膀活着。”

“可侄女也以为,年轻人可以不用在乎世俗的拘束自由自在的活着,老一辈的劝诫只是经验,天地这么大,该怎么飞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总是看顾着笼子,纵使有翱翔天际的翅膀,也与身在樊笼无异。”

“青剑门的这点传承,不也曾经在整个剑林大放异彩?侄女回来,不是为了抹去天下人的成见,也不是为了那些什么多宝贵的传承,而是因为这里是侄女的家,侄女想回来。”

“已经画成方圆的秩序再打乱重来才是真正的舍本求末,为了一个人的理想而付炬一群人的自由,这是执权者的霸道,而非我们修道之人的秉承,一把剑再长也不过三尺,可一个人的一生不会只拥有一把剑,想要突破限制的桎梏,人的思想首先就不能封闭。”

她说着这些她本就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心里那个人的影子逐渐的凝成实质,也是到了这里,她才真正胸有成竹,好似一口气吐尽胸中积郁,只叫青山再一春,天地再争鸣。

“一个人的命运只能背负他可以承受范围之内的因果,苦难再多,也不过是命途中的颠簸,谁都会有想做英雄的时候。”

“如果一定要说,侄女可能也只是想证明,我陈拾玉其实也不过一介凡人。”

“可父亲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了,人们不能抓着这点成见活一辈子,他们既然相信年轻的生命能够挣脱迂腐的短见而破茧重生,那就应该放手让他们去做。”

“所以,侄女相信眼下的诸位比任何人都有能力担当青剑门,不再是为了往日青虹贯日的荣耀,而是成为我辈修剑的骄傲。”

何谓之千秋之别尽在朝夕?眼下的青抬衣,可谓真知灼见至理名言,她好似化身书中走出的圣贤。

而她最后的那两句,也是某个人对自我的宣言,她已经记了太多,终其一生的茫茫苦海里,她这是第一次见这么一个特殊的人,以至于他说的话,字字珠玑。

所谓的执子之手,并不是牵起手来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而是在风雨中同舟共济,而所谓的相濡以沫,不是两个人的日久生情,而是情感的共通于理解,将两个本来不那么相似的人雕琢的逐渐吻合,这是岁月的神迹,也是两个人的真心。

眼下的青衣,再登一层楼,终于能够看到他眼中世界的风景,在两人的声音终于能够吻合的那一刻,她的思念越发迫切。

而一旁的陈就玉,早已在恍惚之中,他手里摩挲着那温纯的良玉,那凹口在他的抚摸下越发的圆滑。

他试想,倘若没有那场野心的阴谋,没有那场群锋问芒的争斗,没有在荣耀遮蔽良知的诡谲下屈服,会不会现在青剑门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仍旧的如日中天?

可历史没有如果,不拾走了,他留下的这个家庭也在危乱中崩殂,也因为这个,在他回来的时候,他才会在他的坟前痛斥他的自私,可墓碑没有情感,唯一在听的,也不过一座坟茔。

可他也认为,倘若不拾还在,他一定会骄傲,会自豪,会昂首挺胸的笑,因为他的这个女儿。

作为一个父亲,他终究是错了,作为青剑门的掌门人,他也错了,执念不是为恶的理由,当人的身份越来越大,那么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绝对不止一个。

可他没看到,所以才说这是偏执,是野心,而一个人没有了自知之明,也就会在越加的自以为是中开始迷失。

陈拾玉,当年为了这么个名字可谓是愁坏了兄弟两人,委实是布衣出身,没读过什么圣贤哲理,只知道盯着书本上的字看了一行又一行,最后还是都不满意。

而这两人自己的名字,据说也是当年家中二老在海湾施渔时,一名路过的老道人所赐。

那老道人见夫妻两人明明相谈甚欢却愁眉不展,于是便上前询问,一问原来是妻子诞嗣将至,可人无学凭,取不出什么得称的好名字,怕糟了孩子往日的道途。

天下父母心也就是如此了,娃娃还没落地,就操碎了心,而那老道人只是时抚须而笑,用手沾湿江边绿水,在那船棚的木板上勾画出两个名字。

妇人所怀乃是胞胎,先露头的便是大哥,赐名陈却择,字不拾,后来的,便是老二,赐名陈定玄,字就玉。

夫妻闻过则喜,只觉得名讳博学而玄乎其玄,躬身拜谢,老道人只是抚须而笑。

两兄弟就没那么讲究了,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处境,就不讲究什么三六九等了,图个吉利,利索的摘下了兄弟两人名字中的各一个字。

遂取,陈拾玉,字抬衣,因为又是女子,再者这丫头生下来便喜欢登高望云,就有了个小名,叫若白。

却择不拾,定玄就玉,这冥冥之中的好似就已经注定了兄弟两人的命运,那老道人不知是否究竟口含天宪,只是一眼望去,两兄弟的命运就真如同这笔下名讳一般。

一个,明知是错,却一错到底,决绝为了一个选择,登高绝顶却又一落千丈,终是没能拾起曾经剑布天道的宏愿。

而另一个,成器最晚,每逢抉择便犹豫不前,遂只能沉声静气,往往用等的笨法子寻找答案,但贵在从一而终,循序渐进,渐入佳境,如此一条羊肠小道却也豁然开朗了。

两兄弟纵也相生,横也相辅,唯独这离舍,哗然间变作一盘散沙,而现在,只徒留他陈就玉一人留恋人间,思念时,只能寻着风的方向点燃纸灯,在某个深夜返归星幕。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