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答得有点片面,我不期许他们能捅破我的隐私,这已是很好的回答了。
莲姐迟疑的问道:“白丽还想入主德彰家,你是不是答应她了?”
这算答对了,也是关键问题,我答不答都很为难。
莲姐看我许久,自说自话:“这才对了,我也是该回闽西去,祝贺你找了个好拍档,白丽她有文化人精明,能办好德彰批社,兼做私塾,太婆看了,会很高兴的。”
我深深向她鞠躬致谢。莲姐问道:“什么时候她想来接我的班?”汉威和玉蓉惊呆了:异口同声问道:“莲妈,你想走?”
莲姐一点不舍一点欣慰说道:“总有一句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该走了,不管怎样,太婆总是在天上排比我们,此刻,白丽阿妹是最合适的人选。入得德彰家,人会焕然一新的。太婆牌匾下,人有自白之心,德彰之家吗。”汉威和玉蓉汪汪眼珠看着莲妈。
莲姐问:“要不要我还递一句话给她?”我坚定摇摇头。
莲姐自说自话:“白丽波士是杆大秤,你这小秤砣是压不住她的。或者娘娘太婆另有安排。傻人傻福吧。”
我的眼眶也有一点发酸。
汉威和玉蓉围着莲妈问:“你走后,谁煮饭给我们吃?”
莲妈笑着说:“我的孙子快赶上你们这么大了,我得煮饭给他们吃。那女老板你俩都见过,是个厨神,还怕没你俩吃的。怕的是你俩一捧起书本,就会忘了我这个莲妈。不过我不会让你们忘了我的,看着我孙子再大点,我也带他们来这里读书,莲妈眼睛独慧,她教出来的学生错不了。新时代很快来临,做个有文化的人才能跟上。”
我赶紧跟着说:“对呀,我们从彰德德彰家出入,我们就是一家人,太婆看着我们呢。”
上人望着海那边,目光深邃,许久没有说话。半腊毛小声对五娘说道:“上人讲述累了,明天不来了,你有问题吗?赶紧提问,不然没机会了。”五娘疑惑看了一眼半腊毛,赶紧的,给端了一瓶水递到上人嘴边问:“教授,我听着讲述,你许多事没说完,比如说侨批和批脚人的以后呢?”
上人轻轻说道:“是啊,任何事都是有头有尾的,侨批伴随着潮汕人闽南人客家人到南洋做苦力创业而兴起的,当然是随着新时代新机构的建立逐渐式微,以后大家知道,侨批就是侨胞境外邮局汇款,汇款单留有购买紧俏物件食物的小票,很是羡慕旁人,你们都看到过的。日后用外汇换外汇劵买特供商品,那是侨批的另种形式。都是国家行为,侨批民间银信随批脚流动也就结束了。侨批在人类发展史上算短,就如黑夜一颗流星,留下一道光痕,没入天穹中,留下的是记忆和每封批信。妹子,你放心,许多侨批从业者因为做了侨批,他们随在时代改变,换了相关的行业,比如说银行钱庄,他们就喜欢从事过侨批业的人去揽储揽批。侨批人还是风光的。”
半腊毛凑近说道:“我有个大兄在南洋,他以前通过侨批人给母亲送银信,听母亲说,批脚人来时,大声吆喝,就如烟花爆燃天空,惹来众人喝彩,烟花的怒放,总是落入人间烟火热闹间,激起片片欢乐。老母亲接到批信,说那是使她延年益寿的偏方。听老母亲说的,就是有了大兄侨批。老母亲才有了我,养大了我,一次侨批还救活了躺在医院的我。据我看来,现在的侨批是越做越大,改革开放以来,不光是南洋侨胞,还是欧罗巴大鼻子,都有人来我国投资设厂,这未尝不是侨批业的扩大。咱有句话说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同胞之间来往,资金流动,都是拍拍肩头就说定了,不是兄弟就没有这般情义,咱就改了一个字,四洋之内皆兄弟。就是说,侨胞也有洋兄弟,不光是大鼻子蓝眼睛,红头发和黑头发,并肩都是兄弟姐妹,人类命运共同体吗,在地球村落,同胞们共同担负起村落的繁荣与秩序。”
教授看了半腊毛半晌说道:“兄弟说得真好,我得把这观点收进学术里,有你这句话,不枉我在广场连番叙说。在天边,太婆没让广场人揭开她的身世,却是让你说了这番话,妙哉善哉。”
五娘挤上去说:“教授想做学问去,还是想做出家人?突然满口唐僧的话语,对了,神仙和妖怪还是兄弟呢。你的离别话语中不能没割掉尾巴就走了,留下谜团谁给解呀。比如说,你老爹最后和田潮姿见过一面没有,毕竟他俩共同育有一孩子呀。”
上人语气沉重说道:“据我知道,老爹没去东洋,田潮姿再没来中土,没去南洋。而我去一趟日本学术交流,在台上讲学时,台下座位里有位小女孩扶着一老姿娘,两人都穿和服,我能感觉到,老妇人目不转睛看着我,使我有点压力。结束演讲时,那小女孩扶着老妇人站起,用潮汕话大声说道:阿嫲,看过了,心安了,咱走吧。老妇人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也用潮汕话回答:人有出息就好。各人各自生活,人间就是贵在平衡,我心平衡,他人亦平衡,很好很好。老妇人蹒跚脚步走了。我也没弄清她是不是我母亲。望着她背影,总想起老爹告诉说的,大姿娘告诉他,田潮姿离别时没回头再看我一眼。”
五娘不高兴了,喃喃嘴巴说着:“她就是你母亲,离别几十年了,该上前扶她一把,亲切喊一声阿妈。”她呜咽着唱起:妈妈,那藤条编织的,你给我的,我丢了,丢失在浓雾山谷里,我不知道,那草冠去了哪里。
半腊毛怼她:“八杉恭子和田潮姿能对比吗,一个忍辱自愿,过后反悔,一个自愿救人,无怨无悔,天上地下的境界,你这老姿娘强扯一起,什么的意识?”
五娘伸出巴掌在半腊毛眼前晃了晃:“五指同筋同源,伸出有长短,八杉恭子、田潮姿和我都是姿娘人,不定在徐福年代,她老老嫲在那往东渡海的童男童女里面,没渡海之前,和我老老嫲认识,大家相亲相爱,归根溯源,都是华族好姐妹。八杉恭子有志气,靠自己奋斗了一片天地,焦尼来找她,可学着田潮姿,篮筐换成绳索,绑住焦尼,送回美国去。干嘛不正面历史,非杀人不可。面子那么重要吗,有个黑人孩子不丢人。”
半腊毛气了:“是听你说还是听教授说,一套一套的,你比教授还明白?”
五娘不睬他,问道:“教授,你就简单把人物日后介绍完,别是我们在心底也留了你老嫲那样,有了不解的底。比如你老爹最看中的田潮蕙,她后来有没有消息?”
上人点点头说:“田潮蕙那时在军队混了个小领章,给派去支援滇西桂地大反攻,以后就留在那边军队里,几年后随散兵流去缅北,遇见老爹契弟竹马旅座,抗战时当过她的上峰,没事时大家聊聊,听契弟说和我老爹相识过程,惊喜发现,居然大家都有结识的缘分,谈来说去,契弟没谋面的阿兄居然是田潮蕙的远亲,就是说,契弟的母亲是田潮蕙的表姨,两人越谈越热络,最后住到一起,结成夫妻。过后,他俩给安南彰德批社送了一封批信,辗转到了老爹手里,简单说,那时田潮蕙老爹死心眼,女儿当不了人家的媳妇,不肯还彩礼,那时她一咬牙一跺脚,把彩礼捐了出去,让她老爹干瞪眼。现在遇见自己心仪人,就想起竹马托老爹寻找没见面的阿兄,给二百银元,那是签下生死状的卖命钱,战场没死,还立功升官,可瘸了腿,流落到异国异乡当回异国百姓。田潮蕙告诉老爹,竹马阿弟送阿兄的银元,我知道没找到,不用还了,就当竹马给我的彩礼,我再退回你的彩礼,图个心安,一辈子没有遗憾。老爹想想不妥,人家好歹当了一天名义上的厝人,再说了,银元早早不流通了,亏得莲姐换了人民币。老爹寻得准岳父大人家,人已经离世,他叹气一声,给蔫叔置办一副好寿木,钱币换了,善意还流通,蔫叔真长命,活了百多岁,终得寿终正寝。老爹想,马帮路的那次侨批,总算圆满结局,像是田潮蕙那般,人活在世上,除了活命,最重要就是心安。”
“比你大几岁的兄弟和姐妹呢?”
“食糜大姐日后考入潮剧戏班,之前冲着她好嗓门和即编即唱的灵气,有闽西的歌子戏班特意来找她,给了很高的待遇,邀请她加入,她没去,还是在潮剧戏班落脚,成为剧团台柱。她想多点时间让母亲看她的演出,广播里有她的戏听。莲妈本想招她为童养媳,一看她心飞飞有出息,就不敢提起。后来,她成为戏班的教头,桃李满天下。汉威兄头惦记他见面又失去的父亲,凭着他的黄马褂,在钱庄人帮助下,凭自己的能力在暹罗码头买了块地,盖起房子叫施孝堂,他本姓施,想让父亲看到他找到他,父子好团聚。直到汉威有了自己的孙子后,也没听说他俩父子团聚。唉,潮汕男人就是死要面子,汉威父亲是吃了没文化没见识的亏,一点咳嗽算得什么,连亲生儿子都不敢抱一下,流落哪里谁也不知道,或可能也藏在附近哪,常偷偷看看就是,碍于面子不来抱孙子,他哪知道汉威的苦楚。那时,汉威到已经是一方侨领了。”
“私塾开办了吗,其他的孥子细又怎么样了?”
“老爹看大姿娘私塾办得不错,自家两个孩子,都到德彰学校学习,食糜阿姐,汉威他俩一边整理侨批,有空时也加入读书,大姿娘甚至把批脚的孩子也吸收到学校,美其名不收束脩,其实就是批脚们拿批脚费换了学费,老师不收束脩,家长也就不收批脚费,大家换了工,很好。批脚抽空送批件,家中孩子不当睁眼瞎。这样的好日子没多久,柳观音得知了,从暹罗特意过来,这才是你们说的,神仙和妖精是对好姐妹,神仙口吐兰香,魔女乖乖归顺,柳观音再弹起通天兰花指,一下送她境外去,到南洋开办华人学校去。当然连同她旗下的饭馆、客栈、医疗馆通通收购,置办到南洋去。临走时,老爹恰好在潮汕地,去送行,感谢她的付出,给她鞠了一躬,她也感谢德彰当家人的支持,还了一躬。恰巧食糜阿姐在旁,大声喊:夫妻对拜!不知这位鬼阿姐哪里知道老爹和魔女的纠葛,特意演了那么一出。老爹都半百年纪了,脸居然红了,大姿娘微微笑着,却是没责骂她的学生。送行人还有大姿娘的阿爸,他大声嚷嚷:乖女,记住到南洋后给父母来信。大姿娘到南洋后,自然就不是德彰家厝人,老爹和她成朋友了,客客气气的。”
“看样子,你的提问及回答都讲完了,听说你要钻研学问去,往后在广场难得见你,我很肯定你们双胞胎是好兄弟,阮氏琳醋意很重,她见韵儿第一面时有没有为难他?”
“阮氏琳是疼惜她的红儿,当韵儿和老爹一起到安南去,老爹正陪着阿公说着话,阮氏琳从外面进来,好似好久没见自己孩子,一进门就抱起孥子细,大声呼叫红儿,可看到孥子细圆骨碌眼珠瞪着她,一面陌生的样子,门外的还有个孥子细突然冲进来,一把扑进她怀里,好像妒忌心给了红儿,霸占住母亲,不让她抱其他孩子。当然刚进家门,韵儿自动自觉就去洗澡,我从柜子里搜了红儿衣服给韵儿穿。韵儿懂事,拿来自己准备送弟弟的一套读本,塞进红儿手里,两人马上好了,一道到旁边玩去,阮氏琳半天没合拢嘴,她是早知道田潮姿在潮汕留下个男孩,现在见了,她才知道太婆好安排,两人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她赶紧厨房去。给她两个宝贝儿子做好吃的去,日后,凡是有吃的穿的,两个宝贝都是一人一份。而韵儿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在弟弟要求下,把琳妈称呼改了,和弟弟一样,叫阿妈。我俩就是真双胞胎一般,后来,我和弟弟一般,真分不清阮氏琳是亲妈还是二娘。我俩也故意整蛊阿公,老人家叫韵儿,红儿却是答应一声,当然,阿公叫宝贝,我俩同声答应。最后,我俩都不知道谁是红儿,谁是韵儿,连课堂笔迹都很像,甚至能作业互换,老师分不清谁跟谁的。”
半腊毛正面说道:“教授,海潮浪花滚滚,天地连接,突然急浪涌来,一朵浪花跃起,水花拍到天空,融入雾霭,过后彩霞片片,抑或南天变脸,一阵疾风夹带闪电裂开大海,阵阵惊悚,乾坤颠倒,天地喘息,此时此刻,无数龙子龙孙海浪中跃起,稽首称颂天地,就不必弄清谁是披霞而来,谁是踏浪争先。蓝天丽日,海风阵阵,大大喘息一下,看看海边,潮起潮落,浪花朵朵,干嘛追寻逝去的一抹浪花?太婆不告诉她的出处,你们又是证明她来自天国,这就很好了,她爱隐身蔼蔼夕光中,那是她最美的状态,你干嘛非要拽她在灼人阳光下,你老祖嫲愿不愿意?人家融入南海南天,或追寻天涯的极乐理想,寻回天国美梦,或是拜服娘娘旨意,做个小神,护佑大众,或跟随观音菩萨,扬起柳枝广施甘霖。你呀,自己都分不清是谁人,韵儿还是红儿,干嘛追寻祖嫲的来处,拍岸来的浪花,给前涌的潮水拥抱,落入生生不息的广袤里,你去问她从何而来?不能证己,何以证人。你说了,世间谁来谁走都是上天的安排,你老嫲从天国来,创办了个德彰之家,她是最美的批脚,从上天把美美带给潮汕人。又是你阿公和老爹接办个彰德批社,冥冥中都是追寻人间的理想,大家活得明白,更要活得糊涂,国家昌明,世间美美,朦胧的美才最美,活在当下就好。看见太婆朦胧的形态就好。”
教授拍拍自己脑袋:“这么明白的事,我自己就懵懂了,费了我好一番气力。”
大家异口同声:“没你一番叙说,我们哪知侨批精彩。”望着教授背影,一众白毛齐声责骂半腊毛:“一派酸溜溜的陈词滥调呛走上人,谁再来给咱授课?”
半腊毛喃喃辩白:“我是心疼他呀。”
二天早上,广场舞继续跳,太极拳继续比,教授没了身影。朗朗乾坤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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