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翀将裹书的布袋递给左吉,他没有提及书的具体来源,只是说:“这是郡主给他弟弟寻的书,托我带过来。”

见布袋里面是三本手抄的纸书,左吉一脸地困惑看向沈翀:“大人,这真是给我们家小公子的?”

沈翀听得一愣,他不知道左谦鳞看不见,反问左吉:“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有劳沈大人了。”左吉没过多解释,直接应付了过去。

书送完,沈翀开始了今夜的值勤。

夜值耗神,但比起耗神,更令人难受的是无聊。为此他特意准备了一袋炒豆子,熬不住的时候就数豆子解闷,每数完一遍他会抓几粒吃掉,一是当做数完的奖励,二是可以调整下次数的结果。就这样,他陆陆续续数了六遍,第一遍一百三十四粒,第二遍一百二十五粒,第三遍一百零九粒……第六遍七十九粒,然后东方既白。

清晨的晖光将鸿羽坊的巷子照得金光闪闪,然而里面却走出来个蓬头垢面的男子。那人操着一口浓厚的外地口音,称自己是给东岭王送信的。

沈翀截下信件,那是个皮革缝制的囊袋,封口处印有左氏的烫金徽印。东岭素有皮革包裹信件的传统,在纸张还没普及的年代,东岭人用野猪皮做成的囊袋封装木牍,纸张普及后,少数东岭望族还坚持着这种古旧的习惯,但会将皮囊做得小、更适合装纸质信件一些。沈翀生在中原长在中原,没见过这种稀奇玩意儿,不禁还把玩了一阵。

这时,身旁一名卫卒提醒沈翀:“卫户大人,此事咱是不是应该先向聂大人禀报?”

沈翀有些犹豫,他知道左浩钧正处于敏感期,但又不想做截人书信的下作事。考虑再三,他还是选择谨慎行事,回到寺署衙门禀报。然而聂炎此时不在公事房,值房的书吏告诉他聂大人已经好几天没来衙门了。无奈之下,沈翀只好只好将信袋给了值房书吏,并留下张字条说明来源。

接着他回到寝舍,忙了一天一夜,总算是可以休息了。他刚一躺下就沉沉睡去,再次睁眼已是午后。可不知为何,他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送出去的那部《呼雅德牧经译注》。都说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书在柜里搁了好几天,他硬是一页都没翻过,现在送出去了反倒开始好奇了。

懊悔瞬间袭上心头,他越想心越痒,于是穿上甲衣,经延通门来到渔樵阁。

校书郎陈修带着一身纸墨味来迎:“沈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沈翀直言来意:“向陈先生讨教,上次托你抄录的那部书具体讲了什么。”

陈修问道:“沈大人自己没看吗?”这话有些刺耳,像是在讥讽沈翀不读书一样。

沈翀随口给了个解释:“书是替别人要的,我不便私自翻阅。”

“这个《呼雅德牧经》嘛,就是一个瘸腿的格族小孩带着一群信徒寻找神迹的荒唐故事罢了。”陈修撇了下嘴,贬损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胡族人会将这种书奉为精神圭臬,甚至还形成了教派。”

“教派?什么教派?”沈翀问。

“索亚教听过吗,《呼雅德牧经》就是索亚教的教经。”陈修回答道。

沈翀摇摇头:“没听过,西域格文教倒是听过,是一个东西吗?”

“您可别说他们是一个东西啊。”陈修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口气,“格文教是格族人信的,索亚教是胡族人信的,两教渊源颇深,但势如水火。格胡二族几百年来的深仇大恨都要归功于两教之争。”

“既然有渊源,那还争个什么劲?”沈翀不解道。

“争正统呗。”陈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想想仕家的燕山之辩,仁、法二派一脉相承,不也争得你死我活,还酿成了法仕惨案。”

在南华的五国时期,民间涌现出诸多思想流派,最有名的要属糜菽子创立的“仕家”。仕家宣扬“学优而仕“的思想,倡导读书人做官,投身到经世治国的事业中。因仕家学派逐渐壮大,内部路线也分裂成了仁道派仕家和法道派仕家,其中:仁道派主张以理服人,旨在找到让百姓心悦诚服的理,并以此来维持天下的秩序;而法道派主张以律治世,强调推行让国家繁荣的政令,无需百姓普遍的认可。而发生于雍国燕山行宫的“燕山之辩”就是仁、法两派关于正统之争的大辩论。

据说,燕山之辩由雍国时任国君钟离苑亲自主持。最终,法道派领袖(亦是雍国上将军)钟离荷大败仁道派领袖(亦是雍国相国)颜方。颜方因此患上郁疾,并于次年逝世。颜方的门生怕被法道派清算,于是先发制人构陷钟离荷谋反,而国君钟离苑本就忌惮弟弟手上的兵权,借机发难,处决了钟离荷及其大部分门生,还给法道派打上了“反学”的烙印,此次事件被史官称为“法仕惨案”。

“法仕惨案”导致雍国大量的法道派学士逃亡到瑞国,间接加速了瑞国新法“耕战政令”的推行。公孙瑞因新法实施而国力大涨,百年内相继灭掉了雍、尉、俞、穆四国,建立了瑞朝。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沈翀沉吟道:“既然是胡族人信的教,为什么不用自己族人而是用一个格族小孩的事迹来写教经?”

“这就不清楚了。”陈修摆了摆手,“神话故事嘛,很难追本溯源的,在我的故乡类似的故事有很多,我们就听来消遣,虽然也修庙拜神,但从没搞成过教派。”

“哦?”沈翀好奇道,“陈先生是何郡人士?”

“在下生于舞阳地,垅湾城。”陈修笑道。

“你是夏族人?”沈翀瞋目道。

“看来沈大人还不知道我是夏人。”陈修完全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坦言陈述道,“我生于海商之家,自记事开始就在父亲的船上帮忙,本以为会在船上过一辈子,怎奈十九岁那年遇上了风暴,船搁浅到了上原的麟东郡,家父不幸逝世,我侥幸得活。之后我便留在了关南,再也没回过关北啦。”

“这得多少年了啊。”沈翀轻叹道。

“快二十年了。”陈修望向门外的天际,佯作无事地说。

“为何不回去?”沈翀又问。

陈修苦笑两声说:“风暴折了船龙骨、桅杆以及八成的船员,回不去啦。”

沈翀本想说走陆路,但一想到二十年前正值华夏交战,便把话咽回了肚子。那时的朝风与锦山都是战区,走陆路回北夏无异于是找死。

陈修继续说:“我先是颠沛流离了大半年,然后在一所书院住下,书院老山长是个圣人,管我吃住,还教我学问。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八年,不仅学会了你们的话,还读遍了你们的经史子集。”

“这个山长胆子不小啊,敢在华夏交战时收你这个夏族人。”沈翀喃喃说。

陈修补充道:“那书院名曰‘同舟’,老山长姓韩名经纶,表字公瑜,沈大人应该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沈翀忽地一惊:“你是韩经纶的学生?”

“韩先生贵为帝师,在下没资格作其弟子,只是有幸受他老人家照顾罢了。”陈修言辞谦逊,却掩盖不住脸上的得意。

一个夏族船工摇身一变成为大学士韩经纶的门生,谁听都会觉得荒唐。沈翀也不深究他言真与否,说道:“原来是韩派门生,怪不得这么瞧不上这部书。”

韩经纶与杜如风是出了名的不合,二人的治世思想之争不亚于五国时期雍国的仕家仁、法之争。无论陈修是不是在同舟书院待过,立场上肯定是拥戴韩经纶的。

“非也非也。”陈修辩解道,“在下只是不喜欢这胡教经文,与怀虎公无关。怀虎公乃旷世奇才,在下不敢不敬。”说着他别过身子,文里文气地朝半空拱了下手。

“那真抱歉,得辛苦你再抄一份。”沈翀掏出一枚银锭递过去。

陈修当即接下银锭,咧嘴笑道:“沈大人哪里话,在下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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