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福走后,陆庄村尾那间屋子便空了出来。每次有小伙伴跑到李祥福家门口时,总有小伙伴说:“老李,老李也不在了,我们去别处玩吧。”一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格外晴朗,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微风轻轻的吹拂着摇摆着的树叶。陆远洋穿着一个厚重的皮鞋走了过来,他两手插着裤衣兜外套打满了补丁,他走到老李家门口,右手缕了缕上扬的八角胡须。然后,他向四周望去,眼见四下无人,他便把老李的衣物都往外丢,还有几双破鞋子也一并搬了出来。他把小土坯房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之后,他便去水沟里随便喝了一口凉水。接着,他便从陆庄一户人家的稻草房里把自己的衣物鞋子都搬了过来,他学着老李生前的样子摆放,很快,他便将小屋塞得满满的。从此,这里便成了陆远洋的家。陆远洋有了这间小屋后,逢人便更加开心了。他热切的笑脸相迎撑开右手的大手掌和人打招呼,仿佛向人们展示他也是一个体面的人,几十年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屋子。陆庄的一个村民开心的说:“这下陆远洋终于不用风餐露宿了。”还有一个村民说:“老李走了,总算有人来继承他的小屋了。”另外一个村民说:“你还别说,老李在那里住了几十年,那间小屋没人了,还真不习惯。这下陆远洋住进去,也是件好事。”

然而,这种喜事并没有庆祝多久,意外便发生了。一天,陆远洋向往常一样外出,他早上搭着早班车去镇上闲逛了一圈,下午四点他又搭着晚班车回来。当他耳朵根夹着烟,脸蛋微红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睛回家时,眼前的一幕他惊呆了。土坯房里的衣服鞋子全被扔到了屋外的柏堤树下,包括老李生前睡觉的那张床和两床发黄打着补丁的棉絮也一并扔到了屋外。矮小的不到五平米的土坯房里塞满了稻草。陆远洋气得双眼通红,他知道是陆海洋干的。平日里,他说话含糊不清,但是,骂起陆海洋,他能口齿清晰的骂他十八遍祖宗。没一会他委屈巴巴的豆大的泪珠滴落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第二天,衣服被露水沾湿了,天空一连又下了好几天的雨,陆远洋暴露在屋外的衣物一并淋湿了。过了十来天,天气好转了之后,陆远洋才在剩余的衣物中挑了几件能穿的衣物放在了土坯房里。村里人窃窃私语。有人说:“陆远洋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人做他的哥哥。”有的人说:“真的是坏了肠子,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人呢?”蕴玉问她的娘:“娘亲,老李生前住的土坯房是陆海洋家的吗?”蕴玉的娘说:“不是呀,是公家的。”蕴玉说:“那为什么海洋伯伯不让他住呢?”蕴玉的娘说:“他不让他住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缺地方放稻草。”村里好心的妇女又给了陆远洋两床带着补丁的棉被,县里拨下来的经费和衣物也被陆远洋的家人代收了。陆远洋依然寄居在各户人家的稻草房里。过了两年,陆海洋在家门口右侧搭建了一个水泥柴房。那是方方正正用红砖搭建的八平方米房子,房子里里外外糊了水泥,屋顶盖的瓦片。陆海洋把一捆一捆稻草搬进了柴房。李祥福生前的土坯屋又空出来了,陆海洋拆掉了那间土坯屋的屋顶,他把干枯的芒杆草屋顶拆下来,又用洋锄挖倒了一面墙。没多久,一场大雨哗哗啦啦的下了两天两夜,李祥福的土屋彻底垮掉了,成了带有屋脚的坑坑洼洼一滩小面积烂泥。

从那以后,陆远洋憋在心里的苦闷反倒释怀了。他终于明白他一生中追求的土坯房子不过是一滩烂泥建成的,他也终于想清楚,只要陆海洋活着一天,陆庄就不可能有他自己的屋子。他也慢慢看到了他和其他陆庄人的差距。陆庄其他人家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他一样大的男子,有老婆有孩子。而他,连一张木板床都没有,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还是每天微笑的面对每一个人,路过陆海洋家,他就绕开了走。有一阵子,他爱上了逛集市。他每天早上坐六点的早班车去镇上,即便班车上的位置空了一大片,他仍然自觉的坐在班车最尾排的台阶上。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找一个干净的坐椅。对于他这一类人,小镇上的人都很宽容,班车让他免费搭乘,他唯一的回馈就是从来不坐在班车的座位上,即便有善良的人极力邀请他,他也是连连摆手谢绝的。此时,蕴玉也上高中了。有一次放假,她搭乘班车回家,车到陆镇的时候,乘客都下得差不多了。这时,走进来一个带着帽子,穿着掉皮的皮夹克留着八字胡瘦小的人。蕴玉仔细一看,她发现是她们陆庄的陆远洋。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陆远洋自觉的走到班车末尾的最后一个台阶上坐着。蕴玉从书包里捧了一大把瓜子给陆远洋,陆远洋双手接过放进了衣兜。他笑眯着眼睛,嘴角上翘着的八字胡须此刻也显得熠熠生辉。

2012年的九月份,陆远洋生了一场大病,他连着一个月发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症,打了几天针也不见好转。也不知道是良心过不下去还是人老了,很多事都看开了。陆海洋搬空了他的柴房。他让他的老婆程启英在里面安置了一张木床,铺了床褥子和棉被。他们把陆远洋接了进去,陆远洋在这间他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屋子里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他每天昏昏沉沉的睡着,程启英每天三餐都会盛热菜热饭给陆远洋。一天夜里大雨倾盆落下,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的路在屋檐下,屋外电闪雷鸣的刮着大风,陆远洋从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侵湿了衣服。他睁开眼睛打开灯泡,他对着床尾的窗户望去,雨滴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屋外乌漆嘛黑的一片。这是陆远洋第一次住在带灯的独立的新屋子里,他回想起刚刚的梦境,他梦到了他的母亲刘殊颖在召唤他,他回到了小时候和她母亲刘殊颖父亲陆文辰一起住在以前的老宅子里的场景。那天到深夜,他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风吹干了湿答答的地面。陆远洋破天荒的起了一个大早,陆庄的一个妇女看到远洋还打了个招呼:“远洋,你今天好点了啊?”远洋点头微笑示意。陆远洋虚弱的身子骨轻飘飘的扶着拐杖穿梭在陆庄。早上,程启英看到重新躺回床上的陆远洋,她给陆远洋盛了一大碗饭菜。陆远洋却只吃了一部分。后来的三天,陆远洋连续喝了三天粥。按程启英的话来说就是远洋最后三天病情好像加重了,只能喝粥。终于在第三天上午,陆远洋安详离世,他去世前最后一天又会说话了,他清晰的喊了一句“伊(妈妈的称谓)!”便遗憾离世了。

陆庄有个习俗,人过了六十,便会给自己量身订做一副棺材。传言早点做好棺材可以“压孝”。拥有棺材的主人寿命会更长。程启英和陆海洋自然也做好了棺材。但是陆远洋的棺材生前并没有请人给他做,这死得太仓促。一时间,程启英便把自己的棺材给了陆远洋。陆庄的人便传言,陆远洋生前没有屋子,死后却真正拥有了一副好棺材。

陆远洋的葬礼大操大办,还做了法事,举办了三天。十里八乡来了很多人送行,特别陆远洋亲娘家那边刘殊颖的后人都来了,还有刘庄的一些远亲。白事的宴席摆了十来桌,后辈来了一堆为陆远洋披麻戴孝的,这些都是陆远洋生前不太熟悉的人。炮竹连着放了几天,第三天下葬的时候,陆远洋被装在了精致的棺材里,十二丧夫抬着他,沿路的烟花爆竹噼里啪啦作响,终于,最后一声哀乐停止的时候,陆远洋也被抬进了三米三的大坑中,三天后,陆庄村东头的后山上立起了一块无碑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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