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白鹿第一次见到楚宋的时候，鹿城还不是鹿城，只是一众丘陵中的隐藏的一片小村庄。一个春日的清晨，白鹿在林间觅食，途径灌木丛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身上只裹着一圈破布的女娃娃，她的身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儿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楚宋二字。　　白鹿有些为难。他并不喜欢人，他的许多同胞都是死于凡人之手，他也被猎人追杀过。他看了一会儿这个小小的娃娃，准备转身离开。然而有些事情，是你的就注定是你的，或许白鹿的鹿生中无法避免地要面对这一桩纠缠。后来白鹿在鹿城生活了很多年，才知道凡人喜欢把这种避无可避的故事叫做缘分。　　当他正准备放这个小娃娃自生自灭的时候，她睁开了眼，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她的眼睛非常大，乌溜溜的十分灵活。她对白鹿伸出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鬼使神差般，白鹿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让小娃娃摸了他的鹿角。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触感，白鹿不敢乱动，触摸着自己鹿角的肉团子看上去那样脆弱，他生怕自己一点的动作都会伤到她。　　明明是这样残酷冷血的生物，却有这样可爱天真的模样。白鹿跟小娃娃玩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放下她了。那样纯净依赖的眼神，让他无法再看着小娃娃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死亡。　　白鹿背着玩累了在他背上睡得呼呼的小娃娃回了自己森林深处的小木屋，将她放在了干草床上，好好地给她盖上了厚厚的干草，避免她着凉。为了不伤到小娃娃，白鹿都是变出人形来照顾她。白鹿修成人形的时间不长，还不太习惯人身的活动，经常磕磕碰碰，小娃娃就用自己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开心。　　小娃娃饿的时候，白鹿就把自己吃的野果喂给她，这样过了几天，白鹿发现小娃娃有些无精打采的，脸色也渐渐黄了下来，他不是太懂如何照顾凡人，于是背了小娃娃去问住在森林深处的地仙，这位地仙守护了这一片土地许多年，他想地仙一定知道如何让小娃娃恢复健康的方法。　　“白鹿，凡人跟你们鹿不同，他们需要摄取不同的食物才能健康长大。”老地仙摸着自己白胡子，慈祥的眼神落在白鹿背上的小娃娃身上，“瓜果蔬菜肉都是需要搭配喂养，这个小娃娃还这么小，或许还没断奶，如果你想好好扶养她，就去村里学一学如何抚养凡人的孩子吧。”　　白鹿觉得有些难办，他又问了一些如何跟凡人相处的方法，聊着聊着不自觉有些忘了时间，直到小娃娃因为饿而哭醒了，才不好意思地跟老地仙道谢离开。　　“真的非常谢谢您教了我这么多。”白鹿化成人身哄着怀里的小娃娃，对老地仙郑重地道了谢。　　“无须客气，这地方许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有人能来跟老朽说说话，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地仙呵呵一笑，目光柔和，“不过，你真的决定好要负责她的生活了吗。她终归是一个凡人，人与妖生活在一起，会有非常多的不定数，或许现在看来是你救了她，将来她可能不会感激你，甚至会恨你，你现在将她送回去，对她来说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会去村里找找她的父母。”白鹿认真地点了点头，鹿眼干净而淡然，“如果她选择了我，我就不会丢下她，以后她可以好好地独立生活了，我会让她回自己应有的生活里去。”　　老地仙看着怀抱楚宋的白鹿离开，眼神突然变得幽远，似乎带着些深意。　　“傻孩子。”轻声的话语混在一声长叹中，随着林间的微风消散在森林深处的无尽长日里。　　白鹿去村子逛了好几圈，他不懂得凡人的交往方式，逮住有孩子的妇人就直接问，虽然妇人们大多觉得莫名其妙，好在他的人形跟他鹿身一样，人畜无害，大部分妇人对着这个呆头呆脑眼神纯净的小家伙会生出一丝母爱情节，只当他是个孤身带着孩子在外生活有苦不能言的可怜人儿，能帮他的方面也会多帮他一点。白鹿从妇人们那里得知，村里从不曾有过一户楚姓人家，想把小娃娃交还给父母的打算也只得作罢。　　在经历了食物中毒、毒虫叮咬、夏燥冬寒等一系列严酷考验下，小娃娃依然还是磕磕绊绊地健康长大了。多年后，当楚宋站在鹿城城墙上望着不复当年的森林，内心总归要感叹一番。　　还好当年有老地仙，不然在那只傻白甜的白鹿手下，自己都不知道换着花样儿死多少回了。　　当小娃娃年纪渐渐大了些，能记事能自己活动了，白鹿终于还是决定将她托付给村里一户好心的夫妇家里抚养，这对李姓夫妇家境不错，但多年来一直没能生下孩子，白鹿偶尔会将小娃娃带来村子玩耍，夫妇二人见了这小娃娃也是十分喜欢。白鹿在小娃娃很小的时候就有将小娃娃交给二人的想法，但每次看到小娃娃看他的小眼神，又下不了决心，直到小娃娃快到了要懂事的年纪，白鹿知道到了必须让她回到自己该过的生活里去的时候了。　　白鹿将小娃娃送去李姓夫妇家里那天，是个闷热潮湿的夏日。小楚宋站在李姓夫妇中间，一张嘟嘟的小脸蛋一脸懵懂，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会好好抚养她的，你放心吧。”李夫人慈爱地抚摸着小楚宋的头，郑重地说道。　　“谢谢您。”白鹿对二人久久地鞠了一个躬。　　他看着小楚宋一对纯净的大眼睛，里面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的脸，那上面存在的是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或许，这就是凡人所说的伤心的感情吧。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恸意袭来，快要将他吞噬。　　白鹿在小楚宋面前蹲下，轻轻地抱了抱她，在她额上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一吻。　　是这夏日太炎热吧，白鹿起身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眩晕，离开的步履也有些不稳，紧攥手心里湿漉漉一片。　　当夜，积攒多日的暴雨终于下了起来，尽管小木屋里已经没有了小楚宋，白鹿依然还是保持着人形没有变回去，他靠坐在小娃娃往常睡的小木榻上，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雨滴重重地砸在木头屋顶上，一下又一下，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　　“真冷啊。”白鹿不自觉地喃喃道，他缩着身子，头埋进膝盖里。　　明明今天已经吃饱了，自己也没生病，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自己的身体这样不对劲呢。白鹿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有些焦躁，明明有睡意，却无法入眠。　　瓢泼大雨中，一阵浅浅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白鹿很熟悉那个脚步声。　　当他抬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突然有些眼睛发涩。那是白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流泪，汹涌而出的情绪，随着眼里溢出的水珠，一点一点倾泻出来，有种异样的畅快感。　　小楚宋身上雪白的里衣此时已经糊成一片，沾满了泥巴草屑和不知名的枝叶，看上去非常狼狈，被暴雨打湿的身体显得异常单薄瘦小，早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小发髻，此时已经完全散乱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背上，小脸被雨水淋得有些惨白，普通人见到她，怕只是会以为遇见了一只小女鬼。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依然还是那样纯真无垢，她歪头看着坐在自己床上的白鹿，慢慢地向他伸出双手。　　“抱。”小楚宋的声音很细很轻，糯糯的有些沙哑，发音并不标准，但白鹿一看她的动作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一直跟白鹿生活的缘故，没有人教她，小楚宋尽管已经四岁了，却一直不会说话。　　白鹿看着眼前这个孱弱易碎的小生命，身体像是失控了一般无法动弹。他呆呆地望着那一双黝黑的瞳，双手不自觉地颤抖。　　他果然是病了，病得似乎还挺重。　　那晌，小楚宋见白鹿一直没有动作，便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排长长的潮湿水渍，像是一条涓涓细流，流向了白鹿的心里。　　小楚宋还非常矮，就算白鹿是坐着的，也无法够住他的腰，只能摇摇晃晃地抱住白鹿的大腿，小脸贴着他的皮肤，安心地蹭了蹭。　　腿上那冰凉凉的触感，却让白鹿突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抱起小楚宋，小心地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小楚宋的额头，滚烫的热度瞬间传递过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像是疯了一般，白鹿紧紧地环住小楚宋，冲出木屋向森林深处跑去。　　“地仙，求求您，救救她！”白鹿跪在爬满青苔的庞大巨石前，长发湿哒哒地散落一地，怀中的小楚宋被他保护得很好，身上的水汽已经被蒸干，雨水也被白鹿小心地隔绝在她身外，小楚宋闭着眼的模样异常乖巧，似是睡着了，只有那起伏得有些剧烈的胸脯与潮红得不正常的面色，才显示出异常。　　“起来吧。”不多时，老地仙缓缓从巨石中走出来，他定定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身影，语气严肃，“这小娃娃本就身骨单薄，又被这凉夜的暴雨侵入脾脏，已是回天乏术了。”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您一定有方法救她。”就算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在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白鹿的身体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只要能够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求您，求求您了”　　看着白鹿的苦苦哀求，老地仙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长叹了一口气。　　“白鹿，人各有命，她此世原本在未满周岁的时候就该结束，而你此时原本也该修仙大成。”老地仙静静地看着白鹿，“而你救了她，也误了自己的修行，如今你还要执意改她的命数吗，世事都是需要等价交换的，或许你这辈子再也修不成仙，这样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白鹿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温润的鹿眼里此时只有坚定。　　“世间有一良药，名为鹿茸。”老地仙看着白鹿的眼睛，缓缓道，“而五百年的仙鹿之鹿茸，可起死回生。”　　“鹿角是仙鹿修炼的根基，若根基被损，便再无修成仙道的可能。”老地仙轻轻抚摸着手中这一对修长优雅的鹿角，它在黑夜中散发出盈盈白光，格外的美丽圣洁，“这辈子，也只能是一只妖了。”　　已经恢复鹿身的白鹿抬头看着老地仙，一双鹿眼里泛着宁静平和的光彩，他眨了眨眼，微微点头。　　“地仙请动手吧。白鹿，无悔。”　　第二天一早，小楚宋被村里人发现一脸迷糊地站在村口，李姓夫妇半夜发现她不见了，急得找了一整夜，这时候终于找到了她，李夫人终于撑不住，抱着她哭了起来。　　小楚宋并不知道自己失踪的这一夜村子里被夫妇二人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懂他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的意义，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回头望向树林深处。　　一头体态优美、通体雪白的白鹿，半隐着身子在灌木丛中，当与小楚宋视线相对的时候，便缓缓转身离开，消失在林间。一直到完全看不见白鹿的身影许久，小楚宋还是固执地望着树林的方向，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那只白鹿的头顶上，只剩一对半指长的鹿角，林间的清风轻轻吻过那尚未愈合好的伤口，让人看着莫名地感觉，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