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之奉命查案,轻装简行,身旁只有张相如与寻梦,刘晞代君出行,抚慰华家,少不得排场仪仗,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发,端得是一团和气。    但内里,泾渭分明,各行其是。    华昌自是不必提,与江玄之素有过节,如今更成仇敌,势如水火,刘晞对江玄之似有成见,常常凭着性子冷嘲热讽,而江玄之待人疏离有礼,并没有一厢情愿与人熟络的习惯。至于张相如,他平日里话不多,无意卷入是非,但身为江玄之的好友兼下属,自然与江玄之形影不离。    最尴尬的便是寻梦,仿佛站在了泾渭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照理说,她与江玄之相识日久,此番奉旨随行,自然该与他亲近些,但他这人颇无趣,平日鲜少出驿馆,还丢了一堆“功课”给她,让她郁闷得喘不过气来。    相比之下,刘晞友善多了。    寻梦骨子里爱玩,对炎朝这些郡县充满了好奇,而刘晞的身为皇子,常年被禁锢在长安城,如今一朝出城,自是放浪形骸。两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一路行来,逮着空闲便四处游逛。    车辙滚滚,匆匆又八日,今日便可抵达山阳郡。    寻梦倚靠在牛车的木栏上,握着竹简临时抱佛脚,时不时张嘴打个呵欠,昨日夜游陈留郡,及至深夜才回驿馆休息,天微亮,又被拉上牛车赶路了。    行进的牛车起伏摇晃,如摇篮般催眠着她,她的眼皮渐沉,不知不觉就阖上了,手中的竹简一点点滑落,手心一空,她猛然惊醒,却见那竹简到了江玄之手中,她没好气地伸手讨要:“还我。”    江玄之随意翻看着竹简:“记了多少?”    寻梦抿着唇不语,那堆竹简倒是通篇过了一遍,但她委实记性不好,真正记住的,屈指可数。    江玄之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勤能补拙。既知晓自己记性不佳,为何不多费点心?空了便四处闲逛,真当此行是来游山玩水的?”    寻梦不想听他说教,抬手便去抢竹简,可那人手一偏,让她抓了个空。她撇了撇嘴:“游山玩水,那也是增长见识啊!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总不是空穴来风吧?”    江玄之卷着手中的竹简,漫不经心道:“你若不读书,即便行了万里路,与送信的驿使有何区别?你若不思考,踏遍万水千山,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于你的见识有何益处?”    寻梦一愣,江玄之所言或许有理,但凡事岂可全凭益处衡量?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实在做不到事事深谋远虑,便道:“我见过群山叠翠,江水纵横,品过美味珍馐,心情愉悦,这些还不够吗?”    “未曾入心,日子久了,终究会忘的。”江玄之头也不抬,冷冷打击她,“我敢保证,过不了多少时日,你便不再记得那些美景美味,甚至连当时的愉悦也淡去。”    那张眉飞色舞的脸顿时一蔫,她嘀咕道:“如你那般计较得失,不累吗?”    江玄之微顿,神色如常将竹简卷好,凝视着她:“不擅长或是不喜欢才会觉得累,当一件事成为习惯,渐渐就会乐在其中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寻梦气恼地去拿他手中的竹简,江玄之手一偏,说道:“罢了,记不住便算了。”她与他是不同的,终究是他太苛责了。    日暮西斜,秋风渐紧,山阳郡外的长亭旁,黑压压集了一群人。    太守韩岱年逾四十,蓄有短须,头戴进贤冠,穿着灰色大袖菱纹袍服,眉宇有文士气息。他遥遥望着缓缓行来的牛车,那抹从容的白衣与记忆中那个清俊的身影重合,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领着众人上前,恭敬一拜:“恭迎江御史。”    寻梦当先跳下牛车,江玄之紧随其后,从容回礼,温言道:“一别两载,韩太守别来无恙否?”    韩岱的身躯微顿,似是未料到江玄之还记得他。两年前,陛下秋巡,途径山阳郡,随侍左右的正是此人,那时他初入朝堂,虽是博士,但机敏善断,深得陛下爱重,而他素闻江博士的才名,不免多留意了几眼。一晃两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跃成为御史大夫,眉宇间少了一丝锐气,多了一丝从容凝练。    察觉自己晃了神,韩岱忙道:“承蒙江御史牵挂,一切皆好。”    众人一一见礼,寻梦虽未能记住那竹卷,但太守都尉等人倒是心中有数,但唯一攫住她目光的却是太守长史卫光。那人一身菱格绣花袍服,腰身细窄,面如秋月,唇如春花,揽尽风情。他的眼眸如剪水般温柔,如招魂幡引得你下坠,下坠,再下坠,直至万劫不复。    寻梦顿觉一阵毛骨悚然,不敢再去看那双眼。    那端,江玄之与韩岱稍加寒暄,压低声线道:“韩太守,随我去见过六皇子。”    韩岱瞪大了眼,文书里只提及江御史将奉旨前来,并未提及六皇子,又听闻这位皇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典型的纨绔做派,而陛下竟将差事派给他,实在出人意表。    惊诧归惊诧,韩岱仍恭恭敬敬地朝刘晞拜了拜,半晌没人回应。    刘晞靠着牛车的木栏,双目紧闭,似是睡得很沉,待同坐的华昌轻轻摇了摇他,他才懒懒地睁开眼,仿佛大梦初醒,惺忪着睡眼:“韩太守多礼了。”    他的声音慵懒而邪魅,仿佛能蛊惑人心,韩岱偷偷拿眼瞧去,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这六皇子眉目如画,唇色嫣红,竟比女子还美貌,而他那慵懒惬意的坐姿,养尊处优的气度,更添几分妖娆与贵气。    韩岱道:“臣备了晚膳,请诸位移驾太守府。”    刘晞尚未发话,华昌便朝他道:“六皇子,昌想去看看家父的遗体。”他本要骑马赶来,快马加鞭三日便能抵达此处,无奈圣意难违,不得不随六皇子同行,这一路行来,每日见着江玄之这个仇敌,胸中义愤难纾。    此言一出,四野沉寂,华昌为人狠戾,倒是个孝子。    “鲁侯罹难已逾十日,若非因其蒙冤,大体也该入土为安了。”寻常百姓家亡者七日下葬,王国贵族因祭祀祭拜繁琐稍晚,但大多不会超过半个月,刘晞微微坐直身子,道出自己的打算,“明日一早,我与你送他回鲁国,可行?”    华昌思及死去的亲人,情绪低落,默默点头。鲁地的族人早已备好墓地灵位,一切停当,只需将遗体运回,不日便可下葬为安。    刘晞睇向牛车下的江玄之,悠悠问道:“江御史,你觉得呢?”    “但凭六皇子做主。”江玄之不愠不火地应道。    华廷曾任左相,又被陛下封为鲁侯,本可以宿在驿馆,但华氏一族常年经商,家底殷实,在山阳郡北郊有一处别院,当夜他们一行人便宿在那里,却不想飞来横祸,惨遭杀害。    案发后,因华廷身份高贵,韩岱不敢擅做主张,便暂时将尸体安置在此。    华家别院,残菊稀疏,秋意尽染,昏黄的夕阳铺在光秃秃的藤曼上,说不出的衰败压抑。一入室内,一阵沁凉的寒意袭来,两口松木棺摆在堂前,四周各置木桶,桶里的冰块四角圆润,正一点点消融着。    寻梦从未见过死人,心中发虚,寒凉的室内让她联想到了鬼气,僵在那里不敢动。    棺木中的华廷双目睁大,口唇微张,死不瞑目,江玄之粗粗过了眼,问道:“令使何在?当日的验尸结果呢?”    令使恰在随行官吏中,闻言出列,阅着文书:“验鲁侯遗体,身穿浅灰色菱纹曲裾,脚着墨色屐履,沾些许尘土,身长约七尺五寸,形型匀称,肤色偏黑,双目口唇俱睁,右手手肘和肩胛处有淤青,腹部伤口贯穿前后,形状狭长,宽约半寸,应为环首刀。死亡时间:九月十七亥时。死亡原因:利刃贯穿腹部,伤及内腑,失血而亡。”    江玄之沉了沉眸:“鲁侯夫人呢?”    “验鲁侯夫人遗体,身穿棕紫色云纹曲裾,脚着浅色绣花屐履,沾些许尘土,身长约六尺八寸,体型均匀偏瘦,肤色白皙,口目俱闭,全身无淤青,喉管处一条细长的伤口。死亡原因:九月十七亥时。死亡原因:利刃割破血管,流血而亡。”    “其余死者呢?”    令使翻着文卷,一一道来,华家死者共二十四人,死状不一,伤口位置不一,但死亡时间大体相同,伤口大小相同,应皆为环首刀。    “这别院就是案发地?”江玄之转眸问韩岱。    “正是。”韩岱回道,“据报案者所言,当日夜里这别院有惨叫声,我和狱吏赶来时,满院人已尽数被杀,狱吏付远看到凶犯仓惶而逃。”    华昌听了,咬牙切齿道:“蓝羽......”    江玄之神色淡淡,并不言语。    刘晞见室内形势微妙,懒懒插话道:“江御史,不防四处看看这案发地。”    江玄之微微一揖,转身出去,寻梦赶紧跟上,逃离这阴森之地。    整个别院被均匀地洒上醋和酒,那些被清洗掉的血痕隐隐浮现出来,江玄之置身于这片迷离血色中,心弦微动,久违的记忆又隐隐翻动起来。    韩岱恭维道:“此法竟然可以重现血迹,江御史果然高明。”    这方法源自他那善医的师妹,他也不解释,只道:“烦劳韩太守告知我,当日各死者的死状和位置。”    韩岱自是不敢怠慢,依言道来。    夕阳的余晖渐渐淡去,别院愈发鬼气森森。    寻梦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玄之身后,那漫天血迹让她有些晕眩,走着走着便撞到了身前那人,清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她虚虚一笑:“可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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