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灯影重重,晚风习习。    厅堂内,管弦声声,丝竹绕耳,刘晞懒懒坐在中央,他的右侧依次为江玄之、寻梦、张相如,他的左侧依次为太守韩岱、都尉冯武、监御史伍秋,另有太守长史卫光、主簿田伦,少府丞邓垣等数人陪同,而华昌并未过来。    别看韩岱一派文士之风,却深谙官场酒席礼仪,宴饮刚起,他便向刘晞等人敬酒,他的酒量似乎不弱,连饮几杯毫无异状。都尉冯武是个粗人,从小在军中历练,饮酒如饮水,又急又快。    刘晞的酒量极好,约摸与冯武不相上下,但他喝得并不急切,懒懒散散,自成风华。至于江玄之,传闻他酒量惊人,从未醉过,乃是真正的千杯不醉,可谁也不知,每次宴饮,他都会先服一粒解酒丸。    “江御史风姿绝伦,文武皆备,光不胜敬仰,敬您一杯。”卫光举杯劝酒,剪水般的眸子如深渊般不见底,又似一片沼泽般吸附神魂。    江玄之默默与他对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卫长史玉树之姿,令人见之难忘,可惜两年前,玄之未能相见,深感遗憾。不过......短短两载时间,卫长史一跃成为韩太守的左膀右臂,想来身怀才能,有意藏拙吧?”    卫光勾唇浅笑,两颊竟显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眸光如水潋滟,又藏着一丝晦暗:“有意也罢,无意也罢,韩太守的提携之恩,光自当感念在心。想必江御史也读过《左传》,文中有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御史可还记得?”    提及《左传》,寻梦想起宋芷容千辛万苦赠《左传》,可惜江玄之不解风情,拒绝了美人的赠予。    江玄之凝望着卫光,两人视线交汇似有暗芒闪过,良久,他优雅地端起酒盏,一口饮尽:“卫长史敬的酒,格外香醇。”    “江御史痛快,武也敬您一杯。”太尉冯武性情豪爽,不等对方回应,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江玄之哑然,不得不举杯相和,又满饮一杯。    寻梦身为御前守卫,也算炙手可热的人物,免不了也被劝酒,但她不胜酒力,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拒了一轮轮敬酒,谁的面子也不给。    当然,少不了江玄之的帮腔。他绘声绘色将寻梦受伤的过程详述了一遍,那样一个忠君称职的守卫形象,不说旁人暗暗折服,连她自己也仰望起来了。    酒过半酣,刘晞凝视着厅中曼妙的舞姿,眼光如蜻蜓点水般扫过厅内众人,瞧见寻梦时,想起那日他强行灌她酒,她被呛惨了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举起酒盏,道:“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受宠若惊地举杯相和,唯有寻梦仿若未闻,闷头挑着一盘鱼,忽觉四周气氛诡异,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四面八方的目光拢在她身上,让她一时无措,还不待她开口,耳畔传来江玄之不高不低的声音:“首席敬酒,不可以推辞。”    寻梦没好气地望向刘晞,捕捉到他眼底狡黠的笑意,摆明在戏弄她。可怜她忍了一夜不沾酒,终究因他这个首席敬酒而打破,她端起面前的酒杯,视死如归,一饮而尽。    “寻守卫好酒量,真人不露......”冯武忍不住夸赞,可见到了下一幕,嘴边的话又卡住了。    寻梦的舌尖火辣辣地烧着,她左手扇着口腔,右手抓起筷子夹起那块刚剔好刺的鱼肉,囫囵地吞下去,忽然喉间一疼,趴在旁边干呕起来。    幸灾乐祸的刘晞,脸上笑容一僵,心知玩过了,忙道:“找个医工过来。”    “不必。”江玄之朝一旁的侍女道,“备一碗清水,一碗醋,一碗粟饭。”    待东西备齐,寻梦也停止了干呕,江玄之跪坐在她身侧,将清水递给她:“饮满一口,一气吞下。”    寻梦默默接过碗,喝得两颊鼓鼓,吞咽时,犹如洪水肆虐,滚滚而下,喉间的刺越发尖利锐痛,却岿然不动,深深扎在那里。    江玄之问:“还在?”    寻梦默默点头,这鱼刺很顽强。    “端一盏油灯过来。”江玄之目视寻梦,似是犹豫了片刻,缓缓道,“我要看看那根刺的大小,还有扎的地方。你张口。”    寻梦的面上闪过迟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蓦然紧张,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喉间又是一阵刺痛,终是接受了他的诊治。    借着油灯的光亮,江玄之专注地望进她的喉咙,稚嫩的喉肉中间,扎着一根细小的鱼刺。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她的脸,却见她紧闭着双眼视死如归,脸颊因紧张而绷着,隐约可见一点嫣红。他微微错神,偏头躲过她的气息,平静道:“幸好鱼刺不大。”    闻言,寻梦睁开眼,闭上了嘴,摸了摸僵硬的脸颊。    江玄之将那碗醋和那碗粟饭摆在她的面前:“喝三口醋,吞一口粟饭。醋要缓缓吞咽,越慢越好,粟饭要一口吞下,如此反复,直到那根刺消失。”    寻梦照他的话做,反复两次之后,喉咙虽然还有些疼,但那种锐利的针扎感却消失了。她摸着喉咙喜道:“鱼刺好像不见了。”    旁观的众人一阵附和,连连夸赞江御史医术高明。卫光意有所指道:“听闻江御史与寻守卫关系亲密,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啊。”    他故意压重了“关系亲密”四个字,引起旁人联想到那些断袖传言,寻梦的脑中却蹦出了江玄之药浴的画面,两颊莫名一红。    那些谣言本就是江玄之一意促成,他并不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别人的揣测,但他不喜卫光那阴阳怪气的模样,望着他淡淡道:“卫长史若是被鱼翅卡了,玄之亦可诊治。”    那饱含深意的眸光一出,旁人似懂非懂地揣测着,卫光笑意愈浓,梨涡愈深,而坐在首席的刘晞一言不发,双目遥视虚空,仿佛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众人的兴致并未被这小插曲打断,歌舞继续,言笑晏晏。    寻梦连着灌了六口醋,满腔的酸味,于是,她又喝了两碗清水,企图消去那种酸涩感,但不多时,腹中胀痛难耐,连忙招个侍女引她去茅房了。    从茅房出来,寻梦正打算原路返回,意外听到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她心生好奇,偷偷将身子隐在老槐树下的暗影里,朝声音源头望去。    不远处的回廊,一个粉色碎花深衣女子正在训斥一个素青色深衣女子。    粉衣女子:“夫人从不食荤腥,你不知道吗?”    青衣女子:“婢子知道,可厨娘说,夫人气色不好,一点蛋沫应是无碍。”    粉衣女子:“你们知道什么?夫人不是不吃,而是吃不下......算了,以后莫要自作主张,赶紧重新备一份上来。”    青衣女子称是,抱着托盘快步离去。    寻梦一头雾水,夫人?这是太守府,说的应该是太守夫人吧。    回到席间,一干人等都有些微熏的醉意,刘晞更是放纵自我,喝得酩酊大醉,眼中朦朦胧胧是寻梦的重影,冲她一指:“寻无影,你......过来。”    寻梦呆立着不动,旁人投来各异目光,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刚想上前,却听江玄之悠悠道:“韩太守,六皇子醉了,你让侍女送他回去。”    刘晞一把推开上前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走向寻梦,寻梦无奈,只得伸手去扶他,可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肩,口齿不清道:“寻无影......你真是让人又喜欢......又讨厌......”    寻梦嫌弃地避开他喷出的酒气,他却毫无所觉地笑道:“这次想套什么话,再给你个机会......”    “......”这人到底醉了没有?    卫光轻瞥江玄之,悠悠笑道:“真没想到,寻守卫竟与六皇子这般相熟。”    旁人不明内里,言语附和。    江玄之凝立片刻,淡淡道:“今日,多谢韩太守宴请,玄之琐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话落,默然转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丝秋夜的凉风。    他一走,张相如自然与众人告别,紧紧跟了上去。    寻梦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愕然,江玄之竟然将她丢下了?无意中察觉到卫光那如毒瘴泥潭般的眸子定在了江玄之的背影上,她心中一凌,这个卫长史为何如此关注江玄之?    刘晞醉得不省人事,寻梦只好将他安置在太守府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婉拒了韩岱的挽留,独自离开了太守府。    弦月当空,熠熠生辉,她逐月而行,意外望见那抹清俊的背影。他负手而立,白衣光华流转,身姿飘渺如岚,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寂静的长街上,在这寂静的一瞬间,寻梦忘却了所有,灵魂出鞘般怔怔望着他。    他亦转眸凝视着她,打破了沉寂:“愣着做什么?”    清冷的声音如风拂过寻梦的心尖,她的灵魂又回到了胸膛,暗暗唾弃自己,竟然两度被江玄之的风华气度所迷,讪笑道:“你......在等我啊?”    他偏过头,淡淡道:“我在赏月。”    “......”寻梦顿觉自作多情了,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旁人赏月多是圆月,您江御史特立独行,偏偏爱这一轮残月。    长街的灯盏在晚风中摇曳,两人踏月而行,沉寂无声,江玄之看向她低垂的容颜。    她长得并不惊艳,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清隽与灵秀,脸颊是清透的白皙,唇色是不张扬的淡粉,长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眸子,那双清澈得宛如一汪碧水,让他一眼便可望到底的眸子。    那长睫如水纹般轻轻一颤,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开了去,感受到她的目光投来又离去,再度打破了寂静:“喉咙还痛吗?若是不舒服,我可以替你开个润喉的药方。”    寻梦难得这般沉静,早就憋得不耐了,可一时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所幸他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她便借故咳了咳,又狠狠吞了两口口水,笑道:“没事,已经不痛了,就是......醋喝多了。”    江玄之的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是一阵沉默,寻梦想到了华家别院,说道:“华家这案子难破吗?”    “并不简单,疑点颇多。”江玄之淡淡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问问你,今日所见之人,你可曾了解?”    这是要考她了,寻梦想了想:“太守韩岱为人和善,性情高雅,平日里就爱读书写诗,他夫人体弱多病,多年无所出,他们......应该很恩爱。”    江玄之轻笑:“你如何知晓他们恩爱?文卷里可不曾有此揣测。”    寻梦理直气壮地答道:“你想啊,韩太守膝下无子,夫人又体弱多病,可他却并无妾室。”    “你的猜测是一种可能,但还有其他可能,比如韩太守身患隐疾,又比如他曾经向夫人许过诺,这些都是他没有妾室的缘由。你未经查证,又怎可妄下断言?”    “可是......”寻梦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于是,将话题引向下一人,“都尉冯武粗人一个,性情直率易冲动,治军颇严厉,天生力大,爱好武艺,平日与其他官员并无私交。”    江玄之点头:“恩,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得罪人且不自知。”    “太守长史卫光是韩太守最倚重之人,心思细腻,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寻梦顿了顿,“你觉不觉得,他那双眼特别诡异?”    江玄之想起卫光那意味不明的眼眸,句句试探的话锋,说道:“此人......不简单。”    “他似乎对你很有兴趣。”寻梦暗暗想着今日的情形,揣测道,“你说,他是不是......断袖?”    “......”江玄之不想听她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将话题揭过,“下一个。”    寻梦我行我素,并不带他带着走,调侃道:“他若真是个断袖也好,反正你江大御史断袖之名,天下皆知,你们正好天生一对......”    接到一个冷冽的眼神,她立刻识趣地闭了嘴,一张小脸因憋笑而微红。    江玄之瞧她那微红的脸颊,微微愣神,心头一阵烦闷,加快步子往驿馆走去。    寻梦嚷道:“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太守少府丞邓垣胆小怕事,十足十的老好人,家里有个重病卧床的母亲......主簿田伦性情孤傲,好面子,谁都不深交......江玄之,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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