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晞宿醉头痛,却未耽搁行程,用罢早膳便与华昌一道,运送遗体回鲁国了。而江玄之一心投入到案件中,召来证人例行询问。    驿馆中,江玄之坐在书案前,翻着案件的卷宗,寻梦立在他的右侧,提着一柄环首刀,英姿飒飒,颇有一代守卫之风。    报案人名叫石金,一身粗布短衣,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看着挺机灵的。    江玄之凉凉睇了他一眼:“你就是华家案的报案人?”    “回江御史,正是小人。”石金哈着腰,恭声答道。    “将那夜所见之事细说一遍。”    石金缓缓说道:“那日夜里亥时,我从杨柳舞坊出来,无意中撞到一个黑衣人,心生好奇,便一路跟了过去。那人入了华家别院,紧接着院内有惨叫声传出,我心知不对,便立刻前往府衙报案了。”    “你是否看清黑衣人的脸?当时,他手中是否有刀或剑?”    石金回忆着:“他穿着夜行衣,蒙着脸,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确定他手中有环首刀。”    “院内的惨叫声何时响起?那叫声是相连的,还是同时的?”    石金细细想了想,才道:“黑衣人进入别院之后,片刻便传出惨叫声,现在回想起来,那惨叫声更符合同时。”    “期间,可有其他黑衣人闯入?”    石金摇摇头:“没有。”    江玄之以颇为肯定的语气问道:“你只听到声音,并不曾亲见那个黑衣人杀人,是吗?”    石金一愣:“是。”    江玄之打发他回去,又召来另一个证人——狱吏付远。    付远五官立体,身材魁梧,一身狱吏着装,神色恭敬道:“当夜,我们闻讯赶去,只剩满院尸体,可当我去鲁侯的院子时,意外撞见了凶犯。他一身墨衣,手握环首刀,俯在鲁侯身边,听得我大喝一声,立即闪身逃离。”    “当时,院中除了鲁侯的尸身,便只有你们二人?”    “正是。”    江玄之沉吟:“他穿的是墨衣?并不是夜行衣?也不曾蒙面?”    “是,墨色曲裾,不曾蒙面。”    江玄之追问:“你们可曾交手?”    付远摇头:“没有,他身手矫健,与我对望一眼,瞬间便逃离了。”    江玄之展开布帛,望着上面蓝羽的画像:“这画上的,便是你当时所见之人?”    付远仰起脖子瞧了一眼:“是。”    室内人散尽,江玄之凝视着蓝羽的画像,陷入了沉思,寻梦安慰道:“凭这些证词,大致可以摘去蓝羽的嫌疑了。”    “如何摘去?”    寻梦当即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石金所言,黑衣人蒙着脸,还穿着夜行衣,而付远所见,蓝羽穿着墨色曲裾,并未蒙面,说明他们所见之人不同。”    “你凭一件衣衫就断定蓝羽无罪了?或许他进别院后,换了衣衫呢?”    寻梦忙争辩道:“当然不仅仅是衣衫,蓝羽若是凶手,杀人之后为何要逗留呢?而且,凭他的功力,即便被付远撞见,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灭口,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逗留或许另有企图呢?他不灭口又或许是故意为之呢?”    寻梦一噎,顿觉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鄙夷道:“你连你自己的下属都不信,我还替他分辩什么?”    江玄之冷静道:“正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更要排除各种可能性,审案最忌感情用事。案情未清,他既出现在案发地,自然有脱不开的嫌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张相如急匆匆走了进来:“子墨,石金和付远的信息已经打探清楚了。”    “恩。”江玄之放下布帛,抬眸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张相如便将他所查之事,一一道来:“石金自小父母双亡,十岁开始便混迹街市,结识了一帮不务正业的人,生平好赌,时常流连杨柳舞坊,可惜手气不佳,欠了舞坊一屁股债,但近日,他却忽然阔绰了起来。”    江玄之打断他:“哦?可是发生了何事?”    “发生何事倒是不知,但他频频出入邓垣的住处。”    寻梦插话道:“太守少府丞邓垣?”    “不错。”张相如继续道,“太守府官吏大多都配给住处,但因这个邓垣的母亲卧病在床,韩太守便允他每日回家。他家在东市,与石金家相邻,两人平日并无往来,可近来却好似忽然熟络起来了。”    “这其中必有隐情。”江玄之道,“付远呢?”    “付远本是冯都尉手下的狱吏,因能力出众而得到韩太守的赏识,将其调为太守府吏。父母皆是农户,家中有个妹妹,正是豆蔻年华。”    “这个付远身家清白,暂时倒是没什么可疑的。”江玄之沉吟道,“看来,我们得去邓少府丞家坐坐了。”    西街,残旧的小院里,绿草渐衰,竹架上晾着几件衣衫,衣摆处水珠汇集滴落,留下一滩水迹。一个娇小的女子蹲在门前,缓缓扇着药炉子,院中一阵药香弥散。    江玄之彬彬有礼道:“敢问姑子,邓少府丞在吗?”    寻梦一脸鄙夷,今日并非休沐日,邓垣自然不在家,而他们也是故意挑此良机上门,这江玄之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那女子见来人衣着华贵,谈吐不凡,面带惊惶道:“邓郎君去府衙了。”    她的局促紧张落在江玄之眼中,他以柔和清雅的嗓音解释道:“姑子不必紧张,我们是邓少府丞的好友,听闻邓母病重,顺道过来探望。”    “这......”女子犹豫道,“夫人正在午憩,怕是......”    江玄之善解人意道:“无妨,不知夫人患的何病?”    “是......”女子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袖,紧张道,“消渴症。”    邓垣不在,院中只剩女人,他们也不便久留。江玄之稍加宽慰几句,便与寻梦出来了。    刚踏出院子,寻梦便道:“你为何不问问那女子的名字?我看她神色慌张,怕是藏了秘密。”    “你倒是敏锐。”江玄之笑道,“我本想查探邓垣的居室,找找蛛丝马迹,可惜未能入内,这些事还是交给长卿,让他去查吧。”    走到长街的转角处,江玄之向北而行,寻梦疑惑道:“不回驿馆吗?”    “去华家别院。”案发现场是最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地方,昨日天色已晚,未能仔细勘察,今日趁着秋光,正好再去一趟。    别院空空,地上的血迹再度隐去,风中隐隐残留一缕酒醋之气。    江玄之身患洁癖,能不沾污秽便绝不沾,他颇为顺手地指使起寻梦,而寻梦的执拗脾气,因他一句“早日破案,你也能早日回长安”彻底蔫了,乖乖地听他指挥。    这是华廷遇害之处,院中几株矮桂,渐有凋谢之意。    江玄之静静扫过庭院,视线定在一枝挂花上,而桂树下的黄草似有踩踏的痕迹,寻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奇道:“咦?这桂花枝好像断过。”    “恩,这是整个别院唯一有打斗之处,不过,打斗并未持续多久。”    “你怎知打斗时间很短?”    江玄之解释道:“第一,时间不允许。这别院离太守府衙并不远,平日里慢慢走也只消一刻,当夜既有案子,从石金去报案到府衙狱吏赶来,时间只会更短。第二,华廷遗体伤痕不多。华廷武功不弱,既是生死之战,他更会拼尽全力,却只是右手手肘和肩胛处有淤青,腹部一刀贯穿而死。”    “或许是对方武艺更高呢?”    “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江玄之继续道,“不过,据我推断,当时他被人制住了右手,而他的身前另一人持刀贯穿而来。他死时,双目口唇俱睁,说明持刀之人与他相识。”    寻梦目瞪口呆,说得这般有板有眼,好似他亲眼所见一般。    江玄之没有看她,蹲下身去,淡淡道:“将草上的赤泥收集了。”    寻梦乖乖裹了一点赤泥,自言自语道:“这泥好像不是庭院里的,莫非是山里带过来的?”    江玄之目光清浅如水,似笑非笑地夸赞道:“你今日表现不错......”    他素来严厉,于己于她,难得说句溢美之词,寻梦如坠云里,飘飘然不知所向,可他下一句“这泥交给你去查”,顿时令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江玄之面前,不能得意忘形。    是夜,驿馆里,三人围坐。    张相如娓娓道来:“邓母身患消渴症,邓垣俸禄微薄,四处借钱,起初因他为人友善,邻里亲戚都慷慨相助,可日子久了,难免补不上空缺,旁人便开始推诿躲避。眼看着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可不知怎的,他却好似一夜之间走了大运,家里的药一天都不曾断过。”    “消渴症需以人参入药,邓垣区区一个少府丞,如何支撑得起如此昂贵的药材?”江玄之淡淡道,“这些钱的来路值得商榷。”    张相如附和道:“正是。他是少府丞,掌管府中财务,我怀疑他走投无路,以身试法。”    “长卿,此事你去查。若他真敢如此胆大妄为,你便将此事报于韩太守,依律处置。”江玄之神色淡淡。    寻梦小声问道:“若他真的挪用府中财务,依律将如何处置?”    江玄之瞥了她一眼:“那得看韩太守的意思,估摸着,这少府丞,他怕是做不成了。”    寻梦想起邓垣那瘦弱的身子,残破的小院,颇为同情,道:“不能网开一面吗?毕竟他也是事出有因,炎朝不是重孝道吗?”    “这世上有苦衷之人何其多,若人人事出有因,便去触犯律法,那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察觉自己语气略重,江玄之又缓了缓,“律法是律法,人情是人情,不能混为一谈。你若真瞧不下去,可私下去相助。”    寻梦受教了,默默点头。    江玄之翻过桌案上的水杯,提壶倒了一杯水,轻轻置于她的身前,忽略她眼中的讶然,又倒了一杯递给张相如:“邓垣家中的年轻女子有何来历?”    张相如顺手接过水:“那女子名叫木香,并非山阳郡人,据说是上月出现的,邻里四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我翻看了山阳郡的户籍,也并未查到那女子,许是旁的郡逃过来的流民。要查清,还需耗些时日。”    “恩。”江玄之轻轻抿了口水,望向寻梦,“赤泥查出来了吗?”    “这种赤色的泥,只产于郡东南处的微山。”    “好,明日我们去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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