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着锦簇,宫门次第开。  这时节,又近了中秋月圆之夜,宫灯千盏流转如幻,白琴书手捧明黄圣旨,一路行至在霓颜宫前。  千回百转,宫里宫外,入了这金碧辉煌天阙楼阁,方才知人与人,事与事,从一开始,便早已隔了天地。  天地之分,云泥之别,只是这缀玉笼中金丝雀,到底见不得几眼天高云淡。  新儿自那次无端变故,一朝代嫁,已有八年。她将这世间女子最美好的年华皆埋于此,心不甘,却情愿。  只因为,她想要自由快乐的那个人,是自小到大便相交无忌的雲柳,只因那个人,她是苏雲柳。  秋风至,落叶黄,一重宫门,尤似千里。  白琴书立于宫门之外,双手将圣旨捧过头顶,屈膝一跪,只听见落叶吱吱作响。  :“臣女白琴书,奉圣上谕,来为贵妃娘娘诊病。”  秋风起,落叶飞卷,直扑人面。  :“臣女白琴书,奉圣上谕,来为贵妃娘娘诊病。”  门外无人守,门内无人应,白琴书微蹙了眉,再起高声。  :“臣女白琴书,奉圣上谕,来为贵妃娘娘诊病。”  本该金奴玉婢环伺侍奉的霓颜宫外,空空只闻落叶声响。人命关天,这般耽搁下去,新儿如何受得住?  这是,霓颜宫?  推门而入,灰烬层层如雨落,房内杳无人声,夜已更深,光影昏沉,这室内,竟连油灯也没有一盏!  穿过宫中待客外室,白琴书甫一入内,如坠万丈深渊。  这妃嫔日常起居安寝之所,竟是连一丝半点儿的光都没有,伸手不得见五指,漆黑阴冷得要命。  紧了紧随身衣裳,未经意拂至腰间,指间一物如沙砾,苏府丝绸千万匹,却无一匹是下等,怎么这一套衣裳,束腰之侧,却如此硌人?  白琴书手未离裙,定睛细瞧,指掌间一物有如白玉,灼灼璀璨,堪比宫中明灯千盏,长寂深夜,萤萤万里光华。  流光千转夜明珠,粒粒皆出自于拂凝沧海,而拂凝一地沧海明珠,这么多年,亦不过上贡朝廷六七颗罢了。  素雅大方,不赘奢华,这一眼看似简单至极的绸缎长裙,若非细察,竟不知衣上暗纹,亦用上了云衣冰丝,费了这样细致的工夫,将千般精巧的心思点缀其上,不过一身衣裳,合身合体之外,更十足贴合了着衣人的喜好心性,举世难求的贵重,又何止明珠之辉可抵?  这样的衣裳,满洛虞满玦都,乃至全天下里去找,会做的,只有一人。  小瑜儿啊小瑜儿,你可知自个儿这双手,叫天下女人都艳羡嫉妒,绣娘织工都自叹弗如?  却可惜这样的衣裳,只给了我。  心中喟叹,手上却只将那珠子扯下,捧于掌心,一步步靠近床边。  :“新儿妹妹,你可在么?”  :“新儿妹妹……”  :“新……”  话未落地,白琴书脚下打滑,与此同时,只听“嗷呜”一声惨叫,迎面便欲栽倒。  小球儿?  素素在的时候,可不会这样亏待你。  你这是惹了什么祸,竟如此遭人嫌弃,连个澡都无人替你洗,嗯?  饥不择食,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事?  :“小球儿。”  才稳住了身形,耳畔一言若游丝浮过,极细极轻几不可闻,琴书心中却如千斤重石压下,隐隐竟有些凄恻。  这双手,十几年医过多少人,死中觅生总是寻常,又还有什么样的人没救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  那帐中人儿伸出的一只手,盈盈不及一握,这时候,这霓颜宫中如此安静,寂寥凄清,渗人心骨,白琴书啊白琴书,今时今日,原来你也会怕。  呵……  你在怕什么啊?  怕帐中之人不是殷新儿,怕今时今日策马回宫,收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又或者,你在怕这人果真是她,这没有分毫转圜余地的见面,时隔又何止八年?  八年,盛得下多少物是人非?测得了几遭人世无常?  颤抖着一双手,揭开重重帷幔,白琴书仰头长恸,无声泣泪。  这床上躺的分明一具骨架尔尔,又哪里算得上是一个人?  可她是新儿啊!  我的新儿,即便瘦得有如人皮包骨,半分人形不显,可自小到大厮混一处,即便即便化作了灰随风飘散,萦萦又怎会认不得?  江湖茫茫,朝堂攘攘,这银针渡穴的功夫,也只有你一人使得。  为何?  银针渡穴,生死攸关,当世之人,少不得要有三项本领,而这三项兼具之人,古往今来,爷只见过你一个。  当是之时,听过此话,琴书只如风吹耳般听听便过,世道由来苛责医者,而似自个儿这样医术卓绝之人,却到底当得几分赞誉。  这般夸赞,到底,初彦算不得头一个。  她只是没想过初彦会为此扯出好一篇子缘由解释。  一者,银针渡穴,非但需施针者眼力无双,还需得在当世之中,将身手功夫炼到了家,不偏不倚不错分毫,运气凝神若有一丝儿分心,拿捏不好此中尺寸,则此事休矣。  二者,银针渡穴之法,非医术卓绝之人不可行,心有怯而行之,则行必生乱。  这世间功力高深之人不胜千万,可医术高绝一如白琴书的,却也难寻得,更何况,还有这第三桩。  三者,不恋浮华、不慕名利、不畏权贵,医者于世,只为人心,是所谓,医者仁心。  医者仁心?  生于当世,竟还有人念着医者仁心,还有人识得白琴书所坚守的,行医之道么?  积重难返,她三魂七魄,十有七八都已踏入了鬼门关,你又有几分把握,不怕救不活她,反为自己惹来一身是非?  许多年前,初彦曾立于窗前,有此一问。  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依稀记得,大概是说的,没有几分把握。那时候的初彦讶异非常,而自个儿,不过是把那个人当做一个病人,做了每一个医者都会做的事。  起码那时候,萦萦曾自以为,若见死不救,便枉为医者。  而如今,又一个气息微弱,脉象细数之人躺在眼前,追忆当年时,却竟不知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  若真有地狱,那救回一个地狱里轮回百转的人,究竟又算不算仁心?  冷汗涔涔滑落,白琴书银针施法,已有近五个时辰,寒夜漫漫,心神犹如绷紧的琴弦,凝聚一处,银针渡穴,这世上她只为一人使过,若非是如今新儿积重难返,药石罔效,今日亦绝不会动用此法。  此法耗人心神,非日久天长不可回复。且不可行差踏错,稍有差池,便是一条性命,纵医术高明如白琴书,亦不敢妄动。  若非,那人已是性命垂危,非此法不可救。  轻叹一声收了银针,白琴书只觉气力难继,昏昏直欲睡去,蓦然间指头一阵刺痛,待抬头追及,却只见一只貂儿趴在床边。  :“小球儿!”  一霎时,两个人异口同声。  :“你……是萦萦?”  那双眼,倏忽迸出光来,像是沉寂多年的昙花,终于绽放。  :“可是白萦萦么?”  约摸是不死心的,她话音刚落,便又连连追问。  :“新儿。”白琴书双手裹住殷新靠近自己的那只手,想为她冰冷的身子增添一些温度。  :“萦萦!”  像是想哭,殷新抬眼,习惯性将泪水倒回眼眶。  :“许久未见,你可还好?苏瑜呢,他怎么没有来?”  :“苏瑜……他不好过来,便只有我来了。”  不曾告诉她,自她入宫后,自个儿为躲了父母逼婚而远避宁陵,亦不曾言说,当年的那件事里,苏瑜,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萦萦,他为什么……”  话至此,音已消,殷新一笑。  :“是啊,我怎么忘了,深宫禁苑,原不是他来的。雲柳还尚在丧期。”  殷新以为,苏瑜的不便,一是为了苏雲柳守丧,但其实事情始末,白琴书亦清楚不过,若说是守丧,他也只会为那血脉至亲的叔父,而非苏雲柳。  自小到大的情分,于他苏公子而言,无非比纸更薄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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