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他了,你呢?人都说殷贵妃圣心独宠,怎的如今你这霓颜宫内,倒是这么个光景?”  霓颜宫内荒凉破败,纵是冷宫亦不致如此。:“贵妃?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物一件。”  她眼中讥讽万千,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这深宫无辜之人。  可是在这个深宫里,又哪里还有无辜之人?  哪里还有无辜之人啊!  :“自代雲柳入宫起,我便告诉自己,必须得过得好。琴书姐姐,你信不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皇上喜欢什么,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避讳什么样的话?”  新儿她自小干脆直爽,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懂争斗,正如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算计,亦看不清这人世间最深的龌龊。  深谙人性这个词,或是懂事的苏雲柳,或是淡雅的白琴书,或是才情的柳素素,却独不可能是新儿。  许多年后,当殷新一步步扶摇直上,成了帝子眼中心中疼爱怜惜的殷贵妃,那些人无一不是仰头瞠目、诚惶诚恐,他们从未想过,殷新那样的人,竟也会有朝一日如此势盛,正如他们从未想过,那扶摇直上的殷贵妃,其实于这深宫,并无半分留恋。  所有的人都错了,一个个错得离谱。  她并非了无心计之人,只是阴谋算计,这人世多少波谲,从来最是看不上眼,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要依凭这样龌龊的手腕,立足皇家禁苑,孑孑深宫。  过往如尘烟一瞬,那时候的殷新,与如今仿若隔开了天与地,这恍若隔世的错觉,就连自己也差点以为,曾经那样鲜活自在的一个人,只在梦中得见。  打马南郊,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剑指朔漠,一颦一蹙自成文章。  当年素素恣意开怀,指着那马上争胜的殷新儿,看着那飒飒英姿,飞扬风骨,只作了这一句评。  当年当年,到底不似当年。再观如今模样,实在可笑。  曾自以为的通透无比,看透这世间人心事故却从未点破,自恃清高世人无匹,可后来深宫八年沉浮,那暗流之下的权利烽烟,一刀一剑血痕都非明眼能辨,那些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真到这样的境地才知毫无用处,而自己也终究,成了当年那个殷新最为不齿厌弃的,阴诡之人。  呵.....  当年那样看不上眼的算计,如今一件一件,皆是亲手来做。  这世事无常,半生多少讽刺,昨日故人,自别后,已经年。  儿时懵懂无知,你直言快语,只说宁死不做笼中鸟,此生不入皇室门。  今时复昔时,新人换旧人。帝子之心从无所属,所谓盛宠贵妃,原不过是人走茶凉玩笑一场。  如一根鱼鲠扎在了心上,白琴书只低了头,声音听来闷闷的:“你是帝心独宠的贵妃,又几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几时沦落?琴书姐姐,这八年来,殷新从来都沦落于此啊!  你不知道吗?是啊,你走得太早,自然不知的。  :“那日我求了陛下,归宁省亲。可我没有告诉家里,只是想着这一回去,就那么看几眼,几眼就好。”  贵妃省亲,自有史来便是劳师动众,万千奢华。只是就那么几个时辰,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见得上面的,也不过就那么一时半刻的空儿,委实太不划算了些。  :“你远在京外,不晓得那日雲柳如何挣扎。可是我才下了轿,便亲眼得见!苏家的人,一个一个冷眼看着,一个一个袖手站着,所有人都在逼她,逼她只能去死。他们之中,或火上浇油,或落井下石,即便只是袖手旁观,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讲句话。哪怕,哪怕雲柳她没有做那件事,哪怕她抵死都未认。可他们,他们还是以勾引外男,苟且私会的名头,要了她的命!”  新儿说这话时,满眼里全是悲凉恨意,萦萦不会不知。这八年,新儿说穿了是为雲柳代嫁,旁的什么皆不为,只为了苦锁兰园的雲柳一人。由是自得势起,头一道令,便是要苏府还她自由,只是这万般辛苦求来的人,终究是香消玉殒。  :“萦姐姐,新儿这一生,便只是个笑话。”  佛家人讲万事皆空,只是这世间有几人真能看破了红尘,于这浮尘浊世,即便名利无求,太过重情之人,终究羁绊了余生。  素素如是,新儿如是,琴书自个儿亦如是。  苍茫人世,物欲横流,若说出去只怕也无人肯信,当世竟还会有人,只纯粹为了挚友,而倾尽余生。  友情二字于世人,不过是为谋私利,说得体面的排场。  生来素性凉薄,太多人不过是互相利用,却有意无意,明晃晃打着朋友的招牌,为自己的私心遮掩。  白琴书抱着殷新,任由她哭得像个孩子,难得这人世相交生死情重,最可笑是世人,白白渴求这样性命相托的挚友,却无一人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求仁得仁,总归也有个公平价码。  性命相托之人,只能以心相换,任何钱财名利,都配不上这样的情。  哭声断断续续,殷新止不住的抽噎,白琴书以手抚背,只盼她能哭得出来,才好受一些。  :“你还记着有萦姐姐这么个人,却偏生如此作践自个儿。”  似嗔似怒,这一番责难由白琴书说来,却只剩了疼惜。  待止住了哭,声音里都带着颤抖,殷新只空空发笑  :“萦姐姐,你可知那时候,我多想向陛下求一道旨,叫他们所有人,为雲柳陪葬?所有人都惜命,他们知晓我的脾气,一个个跪下来求我,就连姑姑,也都跪下来求我这个时候,他们倒清楚人命可贵了。可雲柳,苏雲柳已经死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她在水中挣扎求饶的时候,有哪个肯多听一句,他们之中,谁又曾放过了她?”  :“杀人偿命,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了。”  :“说什么累世公卿,侯爵公府,人前这样的家底子,竟连这样妇孺皆知的道理都担不起。”  她从不轻易刻薄刁难于何人,可若是旁人无理取闹,阴险算计,新儿眼中却无论如何容不得的。  :“我是要请旨的,陛下也定然会许了我。临走之前,我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打眼瞧了,苏府上下,连姑姑也算在内,我都不曾正眼来瞧,可他跪在所有人中间,像他们一样,磕头求我。”  多想置之不理,可那是苏瑜啊……  是自小到大,托心换命的苏瑜。是那个琴棋书画更胜女子,却又温文尔雅的苏瑜。  是那个从来见不得我们伤病,自小便最是心软的苏瑜啊。  :“萦姐姐,苏瑜他求我,我能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我从前,从不信轮回因果,世事报应。可近日我总是想,若世间真有轮回,也好。”  若世间真有轮回,人世里不曾结果的是非黑白,终一日因是因果是果,善恶循环,到底有一个天理昭彰。  :“若死后真有幽冥司,到底素素与雲柳也不算白死,咱们姐妹,终一日还有相逢。”  :“若当真阴司有轮回,殷贵妃为达目的,做了这么多坏事,你便不怕无法往生?”  萦萦顺势戏言,只为逗人开怀,那人却只恍惚接口:“真如此我也认了,只求,那阴司掌事莫似人间势力,公是公私是私,断一个干净利落。”  还雲柳与素素一个公道,殷新,宁肯魂飞魄散也罢,只求那应得之人,得了自个儿该得的报应。  :“我本不是取悦于人的性子,如今雲柳也走了,九五至尊?还不够我多瞧他一眼呢。”  没了雲柳,他又算得什么?  新儿为了雲柳,向这个人委屈了八年,如今,终于也不必再违心。只是这世上,自此以后,又有何事还能令她开怀?  她的心八年来一步步风化破碎,如今心死成灰,原是再不欲求生的。  :“我听母亲说,那日你醉得不轻。你其实,并非醉酒吧。”  白琴书轻声推测,惹来殷新一阵大笑。  :“萦萦你还是那么聪明,我们几个,素素最是才情出众,学什么是什么。人人皆道她聪慧,可世事人心,她却看不透。”  看不透啊,平白因此枉送了性命……  :“当日她若有你一分眼力,斟酌仔细防备于人,何至于落得有去无还?”  可素素,她就是这样容易相信,她说过,哪怕这世上真有人心险恶,那也要先去信了这个人,就算伤了自个儿,也不至于错失挚爱挚友,伤了无辜人心……  傻素素,你可知世上人心无常变幻,名利熏心迷人眼,并非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纯真善良,你不欲伤人,人却未必顾及你半分啊!  :“殷新儿,你顾念雲柳,顾念素素,连苏瑜也算上,饮鸩止渴,你那时可曾顾念过我?”  那一场贵妃醉酒,非是伊人对月伤怀,殷新瞒过了千万人,独独未曾瞒得过她。  :“萦萦。”  殷新一叹,叹尽了余生。  :“我以为,你走后,再不会回来了。”  红颜一滴泪,滴如天上星。  :“你可算过,自你走后,已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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