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一场大雨过后,连续几天的晴日将严冬的余威驱散得一干二净。长安道旁多栽柳树,成簇的柳枝掩映城中飞廊画阁,远看像是覆上了一层薄绿的轻纱。柳条柔顺地垂下来,树下往来经过的行人都换上了春衫。    其中不乏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青年俊才,看样子应该是从各地赶赴长安来应试春闱的举子们。    先皇驾崩已有三日,新皇李恒的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举行。这几天宫中上下都在忙碌准备,李恒更是大笔一挥,给各级官员们一起批了三日休假。    裴准本想奏请朝廷发兵,一举剿灭王承宗和李师道的叛军。谁知硖石关一役,河东军血战拒敌,守关固若金汤,叛军丝毫不得进犯,军心开始动摇。    李师道的部将刘悟趁机煽动军中哗变,生擒了李师道父子,并砍下他们的首级献往长安。王承宗见势不妙,亦偃旗收兵,呈上了降表。    李恒龙颜大悦,将造反的罪名全部推到了澧王和吐突承璀的头上,赦免了王承宗和刘悟。不仅如此,他还大肆封赏了二人,想要让刘悟接任李师道为淄青节度使,在裴准的极力反对之下,才改任他为昭义军节度使,驻地在潞州一带,与河东军相连。    “看来,当今圣上与先皇相似的地方,也就只有相貌了。”    裴府致远堂中,阮阿蘅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前面出神。    裴准看着阮阿蘅发呆的样子,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他端起一盏热茶凑近鼻尖,轻轻嗅着白色的水汽散出的茶香。    “你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今日尚有许多事情要做。”裴准开口道。    “今日?”阮阿蘅疑惑问道,“你方才不是说今日韦校书会来吗?”    “嗯。”裴准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水,“所以为了招待贵客,要劳烦夫人准备午膳了。”    阮阿蘅回想起几天前裴府晚宴上的道道佳肴珍馐,不禁有些心虚,“阿蘅厨艺不精,恐怕会怠慢了客人……”    裴准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府中不养闲人。”    不管阮阿蘅平时有多么聪慧机敏,此刻也只能是语塞喉头。放眼裴府上百口人,无所事事的确实只有她一个。而且让阮阿蘅陷于这个尴尬境地的,正是她自己。    如果说之前她是被迫卷进了一场风暴,向裴准提出了一个交易,那么三天前裴准已经表明可以放她离开,交易本该就此结束,她终于能够回到自己原来的那方世界里。可是阮阿蘅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动留了下来,还跟裴准说,她不后悔。    阮阿蘅现在十分后悔那天说了那句话。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裴准掸了掸衣服,起身说道,“走吧,去前厅等他们。”    屋外天清气朗,春日迟迟。致远堂前的一棵老槐树上,两三只鸟雀落在枝头吵闹,清脆的啁啾声使人听了通体舒畅,不禁想融化在这一片溶溶春色中。    过了片刻,韦淳与秋娘到了。韦淳兴冲冲地跨步进来,两手各拎了一只竹篮,秋娘跟在他后面走进了裴府的前厅。    “奴家见过裴相公,”秋娘先是对着裴准躬身轻施一礼,在她准备向阮阿蘅行礼的时候,阮阿蘅抢先一步喊了出来。    “秋姐姐。”    这一声唤得清甜可爱,裴准忍不住偏过头去,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了阮阿蘅一眼,仿佛是在问她何时与秋娘变得如此亲近了。    阮阿蘅冲裴准抿嘴一笑,然后径直走上前去拉住了秋娘的手,与她亲昵地交谈起来,全然不顾旁边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存在。    “清和兄,兄嫂。”韦淳向阮阿蘅点头问好之后,立马凑近裴准,“清和兄,照你的吩咐,我和秋娘一早去了西市,挑了十条最新鲜的鲫鱼回来。”说着,把竹篮递到裴准面前。    裴准接过竹篮,一手提着把手,一手稍稍掀开竹篮的盖子,里面的鲫鱼还在扑腾,险些将竹篮撞翻过去。    裴准按紧篮盖,对韦淳笑道,“果然新鲜。辛苦你们了。”    韦淳摆摆手,转头与秋娘对视一眼,亦笑道,“清和兄别忘了上次答应我的好茶。”    “已经备好了。午膳过后让你饮个尽兴。”裴准道。    “事不宜迟,赶快去厨房吧。”韦淳笑逐颜开,拿回竹篮拎在手上,又对秋娘使了个眼色,便领着秋娘轻车熟路地朝裴府后厨的方向走去了。    “清和说要我准备午膳,怎么反倒让客人去厨房了?”阮阿蘅满腹疑惑。    裴准转身靠近阮阿蘅,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清和二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可远没有那一声秋姐姐来得动听。” 他说话的声线低沉,吐字却十分清晰。    阮阿蘅憋得小脸通红,连忙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裴准见她如此反应,满意地回身站直了,笑道,“到了厨房你自然会知晓。”    裴府后厨的厨娘们在韦淳的指令下清了一片地方出来。韦淳挽起袖子,取过一个大木盆,往盆中注了一大半的清水,又将竹篮的盖子撬开,把里面尚在挣扎的鲫鱼全部倾倒进盆中。    鲫鱼入水,立刻恢复了灵活的生机。虽然把十条鱼置于同一个盆里有些挤,但好在鱼不算大,勉强容身的空间还是够的。    “兄嫂你看,杀鱼要先把它打晕,去掉鳍、鳞和腮,再将鱼肚剖开除去内脏。鲫鱼刺虽多,但好在鱼刺排布颇有章法。把鱼脊两侧的肉剥下后,可以看到鱼肉有两层,只要再将这两层分开,中间的小刺便可以尽数除去了。”    韦淳一边说着,一边从木盆中抄起一条鱼,重重地摔在砧板上。这条被韦淳随手选中的鱼非同凡响,经此一摔居然还在顽强地翻跃,韦淳随手用刀背照着鱼头补了一下,它才终于晕死过去。    韦淳一手执一把匕首,另一手将鱼按在砧板上,熟练地割下鱼鳍,又迅速刮掉鳞片、拔去鱼鳃。他把匕首的锋刃对准鱼肚刺进去,随着匕锋在鱼肚中游走,被拔掉的鱼鳃处开始涌出鲜红的血液。    阮阿蘅这才有点明白,裴准让自己跟韦淳学习杀鱼其中的深意。他想从杀鱼开始,帮自己除去对血的恐惧。    裴准此时正坐在一张高脚胡凳上,在阮阿蘅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们。    在阮阿蘅的印象里,似乎裴准就应该是个不论何时都衣不染尘的翩翩公子,可那天她也真真切切地在中和殿上见到他身披铠甲,沾染了一身的血污。    韦淳处理好鱼肉之后,开始向阮阿蘅讲解切鱼脍的技巧。    孟子有言,“君子远庖厨”,但大唐男子生性豪放,从来不拘于那些繁文缛节,甚至在韦淳这样的世家子弟之间,还会以追逐切脍丝的技艺为风尚,脍丝切得好的,往往会在宴席上展示给众人看,正如上次在致远堂的宴饮中韦淳表演的那般。    看韦淳切脍丝,与看裴准制茶分茶一样,都无比赏心悦目。虽然先前见过一次,阮阿蘅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秋娘则站在一侧远远观看。    乐师的手比黄金更贵重,因为怕伤手,秋娘平日里是绝不会踏进厨房半步的。    韦淳运刀如飞,一片鱼肉很快变成了一碟细白滑嫩的脍丝,阮阿蘅看着看着,心思却又跑到了裴准身上。    裴准曾经也是个彬彬少年。    十八岁进士及第,二十三岁出使魏博,如此年少有为,他的仕途本可以一直顺利地走下去。但就在两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刺杀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从此他背负着谋刺宰相的骂名,接替了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走上一条铺满鲜血与白骨的道路。    阮阿蘅突然有些心疼裴准。不过下一个瞬间,她就发现自己的心疼是多余的。    “此处气味不佳,太过污浊。德载,你既已经演示完毕,我们不如与秋娘先去中堂等候。” 裴准从胡凳上站起来,皱眉道。“阿蘅,剩下九条鱼全交给你了。”    说完,裴准与韦淳、秋娘三人先后从厨房离开。秋娘走在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阮阿蘅,发现阮阿蘅正挽起衣袖,准备杀鱼。    秋娘快走两步追上裴准,问道,“裴相公放心将阮妹妹独自留下?”    裴准脑中不禁浮现出他与阮阿蘅初见那晚,阮阿蘅脸上那副倔强的神情。    “放心。”他笑道。    阮阿蘅端上来的脍丝薄厚不均,有长有短,裴准看了连连摇头,打发婢女全部端回去做成鱼汤。所幸裴准提前吩咐厨娘另准备了菜肴羹饭,使四人不致挨饿。    席间韦淳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先皇驾崩那日吐突承璀闯进裴府时如何跋扈,搜遍府中发现找不到裴府男女主人时如何气急败坏,左神策的士兵将他们一行官员押到大理寺时,大理寺上下官吏如何惊惶不已。    结果他们在大理寺听着雨声,喝茶闲谈了半日之后,竟听到了先皇龙驭宾天,吐突承璀谋逆伏诛的消息。    秋娘为那日受到景云的照顾而向裴准致了谢意。    饭罢,裴准亲自煎茶,秋娘向裴府借了一张七弦琴在一旁弹奏,韦淳则继续兴高采烈地讲述着最近京中发生的趣事。阮阿蘅身处其中亦言笑晏晏,好像回到了以前在家里听父亲和阿兄谈笑的时候。    日移影斜,无人察觉光阴倏然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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