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淳和秋娘离开后,阮阿蘅又在后厨待了一日,帮忙杀鸡宰鱼。    府中人多,消耗的餐食也多,一天下来,阮阿蘅算是见识了不少生死场面。虽然偶有诸如匕首拿不稳而掉落、受惊的活鸡从手中挣脱这样的意外发生,但幸好有惠娘在一旁看顾,每次意外阮阿蘅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裴准则难得清闲,整日都在濯缨榭中卧憩赏景,披卷饮茶。    直到晚膳时分阮阿蘅才从厨房里出来。她的衣裙溅上了油滴水渍,脸颊胡乱地抹上了灶灰,发髻上还粘了一根带血的鸡毛。    裴准看了阮阿蘅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是挥手屏退了下人。    等最后一个婢女出去将门阖上,室内只剩他们两个,裴准这才忍不住咳了两下,但咳嗽声很快就变成了嗤嗤的笑声。    裴准笑了甚久。    阮阿蘅只恨身上没有带一面铜镜。她十分好奇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尊容,能让裴准如此自持有度、从未失仪的人笑得这般开心。    裴准笑声渐止。    “咳……明日你可回去探望父兄。”裴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真的?”阮阿蘅眼前一亮,顾不得考虑自己狼狈又滑稽的模样,连忙向裴准躬身行礼。“谢谢清和。”    裴准硬生生将目光侧开,强忍笑意,“你先去沐浴更衣。”    阮阿蘅一夜辗转难眠。自她嫁入裴府不过十余日,可这短短十余日的经历,竟比她过去十八年的还要多。    裴准来提亲的那一日,也就是阮阿蘅出嫁的前一日,父亲和阿兄迫于当朝宰相的权势和河东裴氏的名望,不得不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裴准对婚期逼迫甚紧,其中定有隐情。    阮家上下俱是惶惶不安,反倒是阮阿蘅劝慰了他们一会儿,便将自己锁在房中思索对策。父亲和阿兄连夜布置准备,直至出阁之前,她都未能好好再与他们说几句话。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十几日过去,不知父兄是否还在为她担惊受怕?裴准当初逼婚是真,阮阿蘅此时回去,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裴准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阴狠毒辣,又该如何向他们说明自己愿意追随在裴准身边?    阮阿蘅一面欣喜,一面忧心,直到第二天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上了马车,她满心想的还是这些。    裴准与阮阿蘅同车,与她相对而坐。马车上还放着裴准早已备好的礼物。阮阿蘅今日仍是作一身男装打扮,圆领袍靴蹀躞带,不施粉黛,正是个文弱少年。    大唐女子出门惯著男装,这股风气还要追溯到武后临朝时。武后时期开始设立女官,女官上朝皆是男装。后来这股风潮由宫中传到民间,继而风靡长安,最终在整个大唐盛行起来。    不过,较之女子衣饰,男装未免单调朴素,因此一般女子不肯做全套打扮,总要浓淡施粉,或是簪金戴银,在细节处用尽小心思。最近几年,女子的妆饰愈发繁奢,尽管男装穿在身上,也盖不住浓重的脂粉气。    阮阿蘅则独爱圆领袍的恣意洒劲,从不肯以胭脂首饰遮掩去男装的英气。因此从前她与阿兄一起上街的时候,总会被误认为是哪家的小公子。    女子穿著男装,本就是为了方便骑马。可是裴准今天见到阮阿蘅之后,便立即叫景云去准备马车。甚至连他自己也弃马不骑,反倒与阮阿蘅一同乘车。    马车从通化坊东坊门驶出,沿朱雀大街向南而行,再经过四座坊后向西拐进去,便来到了阮家宅院所在的宣义坊。越是接近,阮阿蘅越是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情。    马车停下了。车帘外传来景云的声音,“主人,夫人,阮家到了。”    “到了。”见阮阿蘅无动于衷,裴准出声提醒。    “嗯……”阮阿蘅有些踌躇。    “怎么,嫁给我竟使你连娘家都不想回了?”裴准唇角一勾,哂道。    “不是的……”阮阿蘅脸红了一瞬,连忙拎起礼物,起身下了车。裴准亦跟在她身后下车。    景云将马车牵到一旁的树下,把缰绳系在树干上。    阮阿蘅站在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门前,深深呼出一口气,伸手叩响门环。少顷,里面传来走动的声音。    “谁啊?”一名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阿兄,是我。”阮阿蘅轻声道。    “阿蘅!你怎么回来了?”    前来开门的正是阮阿蘅的兄长阮荃。他又惊又喜,连忙把阮阿蘅拉进来,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裴准没将你怎么样吧?”    “咳咳。”    未及阮阿蘅回答,裴准用力咳了两声,从门后绕了进来。    “裴相公……呵呵……”阮荃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反手将阮阿蘅护在自己身后,“裴相公快请进。”    “阿蘅嫁进府中十日有余,今日才得空归宁,万望阮明府海涵。不知明府可在?”裴准露出温润笑意,不动声色地瞥了躲在阮荃身后的阮阿蘅一眼。    “家父今日一早外出,我亦不知他去了何处。”阮荃侧身让出一条路,“裴相公请入内,我让下人们备茶待客。”    “荃兄客气了。阿蘅已是我妻子,你我便是一家人。”裴准保持微笑,嘴上回应着阮荃的话,却丝毫不见要移步的意思。    阮阿蘅讪讪地从阮荃身后走到裴准身边,把手中礼物递给阮荃,对他说道,“阿兄在前面引路吧。”    阮荃捧着用牛皮纸包好的三包礼物,一头雾水地看看阮阿蘅,再看看裴准,只好说道,“裴相公请随我来。”    比起有着三进院落、池塘假山的裴府,阮家自然小了许多,没几步就从门口走到了会客的中堂。裴准提亲的时候来过一次,这回是熟门熟路。但出于礼节,还是应由阮荃迎接指引。    他们三人在中堂坐定,阮家的奴仆呈上了煮好的茶。阮家的茶是民间粗法煮成的,茶汤里不仅有碎茶叶末,还加了葱、姜、红枣、陈皮、细盐。    阮阿蘅抿了一口,忽然发觉自己喝了这么多年的茶,味道居然哪里都不对。她转头,看到裴准面不改色地慢品茶香,一如他在裴府中饮茶时的样子。    “阮明府近来身体可好?”裴准放下茶杯,问道。    “几日前大雨,又兼有寒风,家父膝骨受寒有些疼痛,幸好近日天气晴朗,艾灸过后已无大碍。”阮荃拱手回答。    “以后我不在身边,父亲就全托阿兄照料了。”阮阿蘅担忧道。    “阿蘅放心。”阮荃看着阮阿蘅,眉眼间充满盈盈笑意,“眼看着春日渐暖,杏花不出一月就会开放,往年这时候你都会忍不住央求阿兄带你去曲江杏园赏花。”    曲江池的杏花开得最好之时,正是每年新科进士放榜之时。    二月初的进士科试称为春闱,各地的青年俊才齐聚长安应试,期盼能一举考中。金榜题名后,新科进士们骑马踏莎而行,在长安城中折花探柳,而后到曲江池共赴杏园宴,春风得意,好不风流。    这时曲江水畔会挤满许多花枝招展的年轻娘子,她们三两成群,呼朋唤友,看似游赏春日美景,实则是在偷觑如意郎君。    杏园宴会除了宴请新科进士,皇帝还会叫朝中诗文锦绣的官员作陪,元稹文名极盛,当在其中。    先前阮荃不知阮阿蘅少女心思,只当她跟长安城的其他娘子们一样,是去挑选夫婿的,阮阿蘅索性将错就错,未曾向兄长言明。    也许是想到元稹,想到自己错付的那些少女情思,阮阿蘅的笑容中带了些许失落。阮荃丝毫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回忆他带阮阿蘅去曲江游玩时的情形。    “荃兄可知今年有多少举子前来礼部应试?”裴准找了个间隙插话道。    “听礼部的同僚说,有一千八百人。”阮荃答道。“说到举子,我倒想起一事,正好问问裴相公。”    “何事?”裴准问。    “今年来应试春闱的举子里,有一人也姓裴,名唤……”阮荃挠了挠头,“噢,裴越,不知裴相公是否认识?”    听到“裴越”二字,裴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端详着手中茶杯,道,“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是此越字无误。裴相公果然认识?”阮荃问。    裴准放下茶杯,抬头微笑道,“正是舍弟。”    阮阿蘅惊讶地看向裴准,“清和的弟弟?他来长安应试,没有让你知晓?”    “我的确不知。”裴准道。    “清和是否要去寻他?明日是新皇的登基大典,你接下去又要开始忙碌,若要寻他,今日是最佳的时机。”阮阿蘅道。    “我与你所想不差,”裴准笑道,“你可留在此处与荃兄叙话,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不,我同你一起去。”阮阿蘅道。    说完,她向阮荃说明了三包礼物分别是给父亲、他和他妻子的,然后起身,与裴准一道跟阮荃道了别。    阮荃若有所思地站在家门口目送裴府的马车离开。看来,这门亲事不是那么糟糕,至少小妹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欺负,甚至好像还有些喜欢那个裴准。    阮荃摇了摇头,退进去将门闩上了。    阮家门外,景云架起马车缰绳,隔着车帘询问里面的人。    “主人,现在回府吗?”    “去平康坊。”裴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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